我在這一個個魚缸的轉來換去中度過童年,現在的我正值青壯,甚至已經不認得我的母親是誰了!我只知道我必須要為自己活,因為魚的世界是殘酷的,我只學習到爆發跟逃亡……沒有沮喪,來不及沮喪……
我說過我正值青壯,熱切地期待那些老人家嘴裡流傳著的河流、溪谷、沼澤、大海,我不能讓我年輕的生命浪費在這陰森森的店裡。我有滿腹的精力想爆發。在這四面都是鏡片幻影的魚缸裡我已閱歷豐富,我不要再看到虛幻的假象,我要一個閉著眼睛都能讓我毫無阻礙地衝遊一天的地方。
我正值青壯,我要離開。
七月七日(星期六)
我幫我的新房做最後的佈置,一切似乎都比想象中還令我滿意。但是……
我剛結束一個電影的大案子,目前處於空當,每天沒事幹地在家裡閒晃。也因為是一整天都待在家裡,才看出這外表美麗的裝潢卻是包著爛棉布的繡花枕頭,一天到晚出問題。一下子漏水,一下子牆皮脫落,一下子是燈壞掉,更誇張的是放電視的櫃子竟然沒留線孔,油漆也沒漆透……這一切都讓我想要殺了那個監工。
那個自稱為設計師的監工,是個善於交際的小滑頭,我對此等人真是深惡痛絕。這種人從來不替別人著想,我花了那麼多錢卻換來如此粗糙的裝潢,真想打死這滑頭。但丈母孃總是叮囑我:“沒關係啦!看他也是年輕人,剛出來也可憐,多給他一些機會嘛!”
我只是憤怒,不想頂撞老人家,但我心裡總認為:不能總是因為年輕而被原諒,不能總是因為年輕而認為隨便是應該的!我也年輕過,為何我年輕時沒享受過這種特權?
丈母孃和妻子都有一點潔癖,家裡總是一塵不染,這很好!每天家裡都是乾乾淨淨的,實在是令人精神。但是為了保持清潔,規定也就多得跟鳥毛一樣……
我的生活一向隨便慣了,妻子管不了我,但這次丈母孃與我們同住,我就沒辦法了。丈母孃是個迷信的老人家,總是緊張兮兮地告誡,什麼東西要貼紅紙,什麼地方要放盆栽,半年內不能吃苦瓜……我是個基督徒,一笑置之。但為了能在一堆如鳥毛的規定下求生存,我和丈母孃達成了一個默契,家裡歸她和妻子管,陽臺歸我管。
我把我的重心放在外面的陽臺,我要把這地方弄成一個我自己的空間。我開始逛花市,買了一大堆的盆栽好裝飾這專屬於我的陽臺。我甚至還到士林去買了一個豬槽,打算要養幾條不需要打氧氣就能活下去的苦命魚。
平常要是有漁網下到水裡,我們一定是本能地逃開的。但是今天不一樣,在這幾天我心情極度不穩定的狀態之下,這漁網來得正是時候。
我在眾目睽睽之下,直接衝進漁網裡……我是個敢拿自己生命做賭注的英雄!
我被放進一個如鏡片般的小塑膠袋裡,原本就已經在裡面的魚馬上就後退到最邊邊。我討厭這種感覺,不過我會盡量學會去享受它。
這小塑膠袋裡有六條斑馬魚,兩條蓋斑鬥魚,還有兩條紅魚。所有的魚種都是一公一母地配對,唯獨我是孤單的一個。
我作了一個判斷,我一定是最貴的!我寧可孤單也不願被亂配對,我只有驕傲。我清楚地知道這小塑膠袋絕對不是最後的歸宿,我越是想著老人家口中的海洋與河流,心裡就越是興奮。但我卻夾著虛偽的怒氣在眾魚面前迴游一圈,甚至拍出一些水花,以宣示不管在任何地方我都是老大。
一陣的搖擺晃動之後,譁!我順著水流一瀉而下。哇!好冰喔!水草、石頭,好大的石頭,這是溪吧!我根本顧不得其他魚的想法,興奮地順著大石頭的邊緣一直遊,一直轉彎。咦,這不是我剛剛滑下來的那個地方嗎?我疑心地再順著石頭回遊了一遍又一遍……是個石槽。天啊!真是個石槽!不行,我非出去不可。我剛逃離一個地方,不能再被關進另一個地方。
我游泳的速度驚人,彈跳的力道更是嚇人,我奮力一躍,跌到了一排木板上,又跌摔進木板間的空隙裡。我完全無法呼吸,儘管嘴巴一張一合地開得老大,但仍嚴重缺氧,我試著再用力往空隙間彈跳,一次兩次三次……再回到水裡,我已虛弱得仿如新生兒。我無力地靠著水草大口大口地呼吸,那群沒有志氣的笨魚遠遠地一直盯著我看。
“再看我就把你們全部給吞了!”我火冒三丈地大喊。
七月八日(星期日)
這個男人真是很討厭,他帶著一個瘦巴巴的女人撥開在我們水槽上礙事的水草,我當然沒有逃開,我才不像那些笨魚一樣的沒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