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友杜拉斯 (一)(1)
1996年3月3日,瑪格麗特 · 杜拉斯與世長辭。4月份她就要滿82歲了。
今天,1996年5月3日,那棵紫荊樹正在她屋前開花,淡紫色的花給她客廳的窗戶帶來濃蔭。我透過天竺葵的葉子;瞥見了那個像大廳一樣鋪著黑白方磚的小廚房。她把這永恆的天竺葵叫做“英國薄荷”。我聽她對我說,英國薄荷很少澆水也不會死。“枝條一插,它們就會不斷生長。你想要嗎?”她把英國薄荷栽在窗邊,當做薄薄的窗簾。但假如走近去,還是能看清房間裡的陳設。有個不新鮮的羊角麵包被遺忘在木桌上。
此時,在諾弗勒城堡,一切都是淡紫色的:路邊的丁香、鳶尾,往上爬的紫藤,也許還有這個故事。這個故事在悲哀的色彩中開始,夜,半藍半紅,淡紫色的。
我想用中間色來寫作,就像在兩種光線之間,在林下灌木叢中慢慢散步一樣。在清涼的陰影和慷慨的太陽之間。在她與我之間。友好得就像樹林組成的森林一樣,誰也離不開誰。
在電話中,當我聽到她的噩耗,我立即就感到我要去找我的朋友了。我曾在那個寧靜的村子裡尋找過她。我在那裡轉了無數次。因為她病得厲害,我已在那幾條荒涼的馬路上來來回回走了很長時間。一邊走一邊想馬上要失去她了。這一次,我感到很傷心,所以沒有走向池塘。她的死可以說大大緩和了爭執和暴力。沒有了瑪格麗特,村中可貴的寧靜變得既乏味又討厭。
就像弗朗索瓦絲和伊蕾娜去世以後一樣,同是在這個村子裡,我曾想盡快賣掉自己的房子,也離開格雷裡埃爾醫生大街和古蒂埃爾大街。我想逃避回憶。後來,我又回來了,總是重新開始。我實在沒辦法,我又想起了過去,我不讓它退色,我留著它,守著它。這個守護女神的角色,怎麼會落在我這個剛剛流放回來,沒有根的諾曼底女人的身上呢?
是祖先留下的在轟炸與暴行之後重建家園的習慣?是害怕大逃亡?要保住和捍衛自己的身份?這些也是寫作的理由。
她老是說:“你我不能鬧翻,大家有一種地理上的需要。”這是她說話的方式。既通俗又刁鑽。不顧語法,用“大家”而不用“我們”。接下去,則創造一個十分個性化的抽象的詞,二者相混,讓人驚訝,使人發笑,似乎用詞不當似的。
嬰兒餓了,哭著要奶瓶,她會這樣說:“這孩子,他就不知道等一等。”她突然把嬰兒當做了成年人,說他缺乏說話的技巧。大家都笑這個新生兒,但當人們明白了話中的意思,這孩子已永遠成了不知等待的人了。她的詞彙就像是一個個停靠站,穿插在談話當中。人們只要聽到她說話,就會笑個不停。她也敏銳得讓人吃驚,使人看見本來能獨自看見卻偏偏沒有看見的東西。有時,她表達一種我們所不能理解的思想,我們由於懶惰或習慣思維不能達到那一步,而她卻自然而頑強地一下子就達到了這種深度。
儘管有這種“地理上的需要”,我們還是鬧翻了,或者說她與我鬧翻了。那是在1984年,她獲龔古爾獎的那一年。
由於瑪格麗特 · 杜拉斯充滿了我的生活,由於有關大作家的一切不能不引起人們的興趣,這個關於鬧翻的故事我覺得也和我們漫長的友誼一樣既複雜又富有文學性,我將試圖追溯舊磨坊的那條小路。那條位於半山腰的小路,她說是專門為我們兩家修建的。她家在平原上方的諾弗勒城堡村的高處,而我家卻在村的低處。
諾弗勒城堡像地中海沿岸的村莊一樣,居高臨下,傲視一切,四周圍繞著伊夫林省唯一的岬角。1958年,瑪格麗特的《抵禦太平洋的堤壩》在美國拍成電影,她用版稅買了這屋子,這不僅僅是因為諾弗勒城堡有獨特之處,而且因為它有什麼東西吸引著瑪格麗特。
這座可愛的屋子,是對被潮水毀了母親的補償。舊農莊一買下,立即就成了她心愛的地方。
一種極為自信的本能引導瑪格麗特走向美麗與才能。諾弗勒很美,並神奇地保留了這種美,儘管菜園和果園已被難看的小屋所代替。它的廣場四周都是低矮的小屋,而不像別的許多村莊那樣,橫穿著一條嚇死人的高速公路。
女友杜拉斯 (一)(2)
星期五是趕集的日子,人們還能聞到熱麵包和新鮮色拉的味道,教堂的時鐘從它奇怪的方形鐘樓裡一成不變地報著時,別的時候則保持沉默。
在鼓足勇氣敘述這個故事之前,我好像想數數有多少塊暗礁似的,重讀了她所有的書。接著,我估計了一下自己真誠的力量。最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