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個例可以證明《伊索寓言》是不宜做現代兒童讀物的。盧梭在《愛彌兒》(Emile)卷二里反對小孩子讀寓言,認為有壞心術,舉狐狸騙烏鴉嘴裡的肉一則為例,說小孩子看了,不會跟被騙的烏鴉同情,反會羨慕善騙的狐狸。要是真這樣,不就證明小孩子的居心本來欠好嗎?小孩子該不該讀寓言,全看我們成年人在造成什麼一個世界、什麼一個社會,給小孩子長大了來過活。盧梭認為寓言會把純樸的小孩子教得複雜了,失去了天真,所以要不得。我認為寓言要不得,因為它把純樸的小孩子教得愈簡單了,愈幼稚了,以為人事裡是非的分別、善惡的果報,也象在禽獸中間一樣的公平清楚,長大了就處處碰壁上當。緣故是,盧梭是原始主義者(Primitivist),主張復古,而我呢,是相信進步的人--雖然並不象寓言裡所說的蒼蠅,坐在車輪的軸心上,嗡嗡地叫到:“車子的前進,都是我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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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教訓
嫌髒所以表示愛潔,因此清潔成癖的人寧可不洗澡,而不願借用旁人的浴具。穢潔之分結果變成了他人和自己的分別。自以為乾淨的人,總嫌別人齷齪,甚至覺得自己就是骯髒,還比清潔的旁人好受,往往一身臭汗、滿口腥味,還不肯借用旁人使過的牙刷和手巾。當然,除非肯把情人出讓的人,也決不甘以手巾牙刷公諸朋友。這樣看來,我們並非愛潔,不過是自愛。“潔身自好”那句成語,頗含有深刻的心理觀察。老實說,世界上是非善惡邪正等等分別,有時候也不過是人我的差異,正和身體上的穢潔一樣。所以,假使自己要充好人,總先把世界上人說得都是壞蛋;自己要充道學,先正顏厲色,說旁人如何不道學或假道學。說到此地,我們不由自主地想到《聊齋》裡女鬼答覆狐狸精的話:“你說我不是人,你就算得人麼?”
我常奇怪,天下何以有這許多人,自告奮勇來做人類的義務導師,天天發表文章,教訓人類。“人這畜生”(That animal called man),居然未可一概抹殺,也竟有能夠捨己忘我的。我更奇怪,有這許多人教訓人類,何以人類並未改善。這當然好象說,世界上有這許多掛牌的醫生,仁心仁術,人類何以還有疾病。不過醫生雖然治病,同時也希望人害病:配了苦藥水,好討辣價錢;救人的命正是救他自己的命,非有病人吃藥,他不能吃飯。所以,有導師而人性不改善,並不足奇;人性並不能改良而還有人來負訓導的責任,那倒是極耐尋味的。反正人是不可教悔的。教訓式的文章,於世道人心,雖無實用,總合需要,好比我們生病,就得延醫服藥,儘管病未必因此治好。假使人類真個學好,無須再領教訓,豈不閒煞了這許多人?於是從人生責任說到批評家態度,寫成一篇篇的露天傳道式的文字,反正文章雖不值錢,紙墨也並不費錢。
人生中年跟道學式的教訓似乎有密切的關係。我們單就作家們觀察,也看得到這個有趣的事實。有許多文人,到四十左右,忽然挑上救世的擔子,對於眼前的一切人事,無不加以咒罵糾正。像安諾得、羅斯金、莫里斯(William Morris),以及生存著的愛利惡德(T。S。Eliot)、墨瑞(J。M。Murry)等等就是人人知道的近代英國例子。甚至唯美的王爾德,也臨死發善心,講社會主義。假使我們還要找例子,在自己的朋友裡,就看得見。這種可尊敬的轉變,目的當然極純正,為的是拯救世界、教育人類,但是純正的目的不妨有複雜的動機。義正詞嚴的叫喊,有時是文學創造力衰退的掩飾,有時是對人生絕望的惱怒,有時是改變職業的試探,有時是中年人看見旁人還是少年的忌妒。譬如中年女人,姿色減退,化裝不好,自然減少交際,甘心做正經家庭主婦,並且覺得少年女子的打扮妖形怪狀,看不上眼。若南(JulesJanin)說巴爾扎克是發現四十歲女人的哥侖布。四十左右的男人似乎尚待發現。聖如孔子,對於中年人的特徵也不甚瞭解;所以《論語·季氏章》記人生三戒,只說少年好色,壯年好打架,老年好利,忘了說中年好教訓。當然也有人從小就喜歡說教傳道的,這不過表示他們一生下來就是中年,活到六十歲應當慶九十或一百歲。
有一種人的理財學不過是借債不還,所以有一種人的道學,只是教訓旁人,並非自己有什麼道德。古書上說“能受盡言”的是“善人”,見解不免庸淺。真正的善人,有施無受,只許他教訓人,從不肯受人教訓,這就是所謂“自我犧牲精神”。
從藝術的人生觀變到道學的人生觀可以說是人生新時期的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