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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大壯第二次來到茉莉洗頭房的時候,戴了厚厚一頂帽子。
他坐在洗頭椅上,煩躁地拽著頭頂,帽子卻像被粘在頭上一樣紋絲不動。
“幫幫我!”他看向茉莉的目光可憐又可怖。
茉莉站在他身後,白皙的手指伸出去在他頭上輕輕轉了一圈。
像有魔法,帽子啪地一下掉在了瓷盆裡。
可是一起掉下的還有倪大壯帶血的頭髮,粘在灰色的帽子上像失去生命的枯草。
他卻渾然未覺地躺在了洗頭椅上。
茉莉開啟水籠頭,溫熱的水澆在倪大壯的頭髮上,大塊大塊的泥巴從他頭上衝下,黑色的瓷盆中滿是黃褐色的泥水。
倪大壯如釋重負,長長地舒了口氣:“這麼多天了,這會兒才終於舒服了。”
茉莉諷刺地勾了唇角,目光凝在他的頭頂,輕輕哼起了歌曲。
“泥娃娃,泥娃娃,一個泥娃娃…”
倪大壯像被開水燙到似的渾身一抖,聲音嘶啞又尖利:“不,不要這首歌!”
話說出口,又像意識到自己失言,對茉莉陪著小心:“跟我說說話,說說話就好了。”
茉莉溫順地點頭,將龍頭裡的水又開大了一些。
“不想聽歌的話,我講個故事給你聽怎麼樣?”
倪大壯沒有說話,他仰面朝天,在溫熱的水流下發出輕微的鼾聲。
茉莉沒有在意,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三十年前,秦嶺山裡面,有個小縣城,叫留壩。留壩北面是山,東西兩邊都是河,依山傍水,聚集了很多世世代代耕種為生的村民。
山高路險,村民們都將家安在了山下的平地,靠近南邊山谷的唯一出口附近。百年來一直安居樂業,飼雞養豬,過著平淡和樂的生活。
直到三十年前的那年夏天,天氣反常到了詭異的地步。
六月蝗災,兩山之間如同掀起了土黃色的颶風,密密麻麻遮天蔽日,像一張巨網從天而降,所到之處寸草不生。
七月暴雨,整整三十日未見陽光,遍地殘枝敗葉分明盛夏卻宛如深秋,深淺不一的田埂變成了池塘,一腳踏入半身都會陷入淤泥。
村裡上了年紀的老人像是預視到了災禍的來臨,在那個夏天接二連三地離開了人世。
倪大壯那時不過十餘歲,深深記得那年村中與他差不多年紀的孩子,幾乎人人手臂間都有帶孝,一整個夏天都沒有拆下來。
八月,泥石流來了。
明明是白天,卻像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山石樹木被攪和在巨山一樣的泥漿中,裹挾著目光所及處能見到的一切,龐然巨怪一般往前一點點推進。
倪大壯目瞪口呆地看著曾經熟悉得像是朋友一樣的大山化作奪命的神邸,直到母親抱著妹妹衝到了他的身邊,拽著他往外走。
“逃!快逃啊!”母親嘶喊。
“爸,我爸還在山上…”倪大壯喃喃,腳上卻像長了眼睛,不由自主跟在母親的身後,深一腳淺一腳往前跑。
所有人都面朝南方,往溝外跑。
泥漿混著雨水,粗布鞋要不了多久就被磨得破破爛爛,踩在碎石泥塊上的腳板很快就血肉模糊,倪大壯卻早已感受不到疼痛,依舊機械地往前走。
他們走了整整一天,直到天色全黑,才從山口逃出留壩縣,到了略微寬闊一些的鳳縣。
耳邊聽不到轟隆的山崩聲,頭頂也沒有連日落下的暴雨,死裡逃生的村民像是剛出生的豬仔一樣聚集在一起,彼此清點著各家留下的人數。
倪大壯也是這時候才想起被留在山中的父親,撲進母親懷中低聲嗚咽。
還在襁褓中的妹妹被母親用一張泛白的藍布綁在身上走了一路,母親累得連腰都抬不起來,推開他躺在平地上喘著粗氣。
他將妹妹接過去,放在半眯著眼睛的母親身邊,自己也蜷成一團,睡在母親和妹妹的身側。
很快的,比泥石流更大的災禍來到了。
飢餓。
大災之後的百餘村民,在幾乎一片荒蕪的山澗,飢餓又痛苦地忍耐著。
原本就不是富裕的年歲,再加上連月來的災禍,幾乎人人都瘦得面黃肌瘦。
有些年輕的人捱不住,為了逃生找來枯草綁在腳上,繼續朝大山外面走。
倪大壯也想走,可是一手攙著高燒不退的母親,一手抱著襁褓中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