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六安茶,不用換,這是老君眉,老君眉你得喝吧,老君眉這名稱含有祝壽的意思,你不能拒絕好意吧?賈母接過了茶,但賈母也很厲害,她就問是什麼水?懂得喝茶才有這種話,對不對?不懂得喝茶,她會這麼問嗎?作者把賈母寫得也很有性格,很會享受生活,享受到精緻入微的地步,這種人真的是品茶,不能叫喝茶,叫品茶。會品的不僅要挑剔茶葉,光說茶葉是老君眉沒有用,還要講究烹茶的用水,所以必須問是什麼水,如果水不合格,那麼茶葉合格了,也還是不能喝。妙玉就告訴她,是舊年蠲的雨水。過去烹茶時興把今年雨季那個雨水,拿罈子罐子接了,接了以後讓它澄清,清了以後把水潷出來,擱在專門的一種瓷器裡面,或者陶器裡面,埋在樹根底下,過了一年以後,再把它刨出來,然後用那個水烹茶,那才算是合格的水,現汲的井水是不行的。可能現在有人聽著覺得,哎喲,那個能喝嗎?咱們現在有自來水、礦泉水、太空水,陳舊的雨水怎麼能喝啊?但是一個時代一種講究,當時就認為舊年蠲的雨水是很高階的烹茶用水。賈母一聽,茶也對路水也合格,當然也就算了,就品那杯茶,喝去半盅。
透過賈母和妙玉短短的兩次對話,我覺得,妙玉這個人物固然是一個藝術形象,但她是有生活原型的,否則作者不可能寫出這樣的文字來。我們不要忘記賈母的原型是康熙朝蘇州織造李煦的妹妹,現在書裡交代妙玉是蘇州人士,她的原型應該就是蘇州一個官宦人家的女兒。她父親的官職可能與茶葉的生產貿易稅收有關,所以她家對各種茶葉,以及烹茶用水還有茶具,都非常懂行,非常講究。管宮廷織品,並且還經常兼管鹽政的官員李煦,與同一地方管理茶政的官員之間,關係當然可以是非常密切的,兩家的家屬也會認識,禮尚往來。因此,前面寫僕人跟王夫人介紹妙玉的情況,她不等聽完就表了態,以及這裡寫賈母進了禪堂坐下,沒等接待者開口就宣稱不吃六安茶,就都不奇怪了。賈母的原型後來常住南京,之後王夫人成為她兒媳婦,一起住,但她們跟蘇州的親友保持著密切聯絡,與妙玉家是有來往的,用不著別人詳細介紹,她們知其根底。我認為,曹雪芹這樣寫,就是因為在真實的生活裡,有那麼一個蘇州的官宦人家,有那麼一個比他大幾歲的女性。我還特別注意到,六安茶和老君眉都是好茶,但六安茶——出產地在安徽六安——的特點是很本色,略有苦味。一個非豪門出身的靠科舉當上官兒的人,他和他的家人喜好喝六安茶,來了客人也往往敬六安茶,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很自然的現象。但是生活中的李家曹家,到了書裡化為了史家賈家,他們是公侯的後代,世代簪纓,沒有什麼寒窗苦讀的感受,犯不上喝略帶苦味的六安茶來撫慰自己的心靈。他們愛喝的,是幾種每年特別要向皇帝進貢的香茶,那麼老君眉——產在洞庭湖的君山——形如銀針,味甘氣醇,當然就很符合他們的心理和舌喉的需求了。妙玉深知這些侯門貴族的講究,不獻六安茶而捧出老君眉,也就順理成章了。我覺得這樣的細節是很難憑空虛構的,應該是從生活的原生態裡提煉出來的,難為曹雪芹把這麼豐富的內涵,用如此簡潔的方式表達了出來。
好,咱們接著往下看曹雪芹怎麼寫妙玉。妙玉跟賈母說完這麼兩句話之後,就懶得再去理賈母她們了。她是一個很高傲的人,對賈母不得不敷衍,但也懶得浪費更多的時間。她拉一拉寶釵和黛玉的衣襟,就把她們帶到東禪房旁邊的耳房,單請她們去喝梯己茶。賈寶玉照例要跟進去——賈寶玉這個人就是凡是女性的美好的活動,他一律要去扎堆,總少不了他,這真是一個很有意思的青春女性崇拜者。
賈寶玉跟進去以後,《紅樓夢》裡面各古本寫法不一樣,有的說是黛玉和寶釵兩個人跟他說,你又趕來蹭茶吃,這裡並沒你的;有的說是三個人說的。如果算三個人說話,妙玉就又開了一次口,我把它算進去,算是妙玉第三次開口。這裡並沒你的,這句話可能就是妙玉說的,因為她是要單請林黛玉和薛寶釵品這個茶。然後正在這個時候,那邊賈母就喝得差不多了,而且大家都知道,賈母喝了半盅茶之後,就把剩下的半盅給劉姥姥喝了。當時妙玉也看見了,這個時候妙玉的僕人把這個成窯杯收回來了,妙玉就第四次開口,她命令那個僕人把成窯的茶杯就別收了,擱到外面去吧。這就是寫這個人潔癖,太過分地好清潔,而且用今天的觀點看,她歧視勞動人民,得被扣上這個帽子。估計她心裡說,如果光是賈母喝了,算了,洗乾淨點,洗仔細點,還能留著,結果讓劉姥姥喝了——劉姥姥可能農村生活條件也差,一口黃牙,她看了就彆扭——被劉姥姥喝了以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