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南來,嬴政原本也是要王翦重返廟堂的。楚國已滅,大戰已罷,王翦的戰場功業可謂到頂了,加之夫人過世,又生出老疾,王翦無論如何是不能再度南下了。從廟堂格局出發,則更是如此。在嬴政看來,王翦這個一生都在軍營的老將軍,其對政局的評判洞察不下於任何一個名士大家。唯其終生執兵,擁有深重資望,王翦迴歸廟堂更具鎮國之威。
然則,嬴政又不得不割捨了將王翦拉回廟堂的謀劃。
身臨南國,嬴政更深地體察到了平定南海對整個一統天下的深遠意義。滅魏之後,嬴政已經清楚地知道,華夏一統之大局已經底定,堪稱無可阻擋;而一統之治能否持久,則威懾來自兩重,既在內憂,又在外患。內憂而言,秦國一統大戰開始之後,已經有過了貴族復辟的韓國之亂;一統完成之後,此等復辟之亂亦必將不少。甚或將更多。外患而言,則情勢較前有所不同。在六國存在的歲月裡,無論華夏戰國的攻伐多麼劇烈,然在對待外患這一點上,哪個戰國都沒手軟過。燕國平定東胡,趙國反擊林胡匈奴,秦國反擊隴西戎狄北方匈奴,齊國平定東夷,楚國平定東夷南夷等等。而今,六國將不復存在,所有的外患都必須秦國以華夏共主之身一肩挑起。此等局面該如何應對?對嬴政而言,這是一個聞所未聞的大課題。
列位看官須知,截至戰國末世,華夏已經分治五百餘年。期間,所有的為政治國之學,都是霸主之道。以後人話語說,是霸主思維。也就是說,天下探索揣摩之目標,十有八九都是稱霸天下的強國之道,而對於“一天下而治”的天子治道的探索揣摩,則已經是久違了。或者說,夏商周三代的“一治”已經被潮流破壞殆盡,而新的“一治”之道還沒有出現在人們的構想裡。所以,到嬴政之時,如何做天下共主。事實上已經成為一個頗為生疏的命題。就實而論,其時各大戰國朝不保夕,除了秦國君主,大約誰也不會去做這般大夢了。最有資格思謀此道的秦王嬴政,不可能不想,也不可能想得更深。更多的情形是,時勢逼一步,則秦王嬴政想一步。若不是燕太子丹主謀的荊軻刺秦事件突然發作,很可能秦一天下就多了一種盟約稱臣的形式;若非韓國世族的復辟之亂,很可能六國王族世族便不會大舉遷入關中……
儘管是邊走邊想邊籌劃,然就全域性洞察未雨綢繆而言,嬴政還是比任何一個大臣都走得更遠。滅國大戰開始時,嬴政堅執將能夠獨當一面的蒙恬擺在了九原,其後歷經大戰而蒙恬未動一次,便是嬴政這種天下思謀的基本決斷——秦國既欲一統華夏,便當一肩挑起抵禦天下外患之責!匈奴若乘滅國大戰之機南下,秦國何顏立於天下?
議定史祿鑿渠之後,嬴政說到衡山與雲夢大澤走走看看。因為,對於生長北國的嬴政而言,何為南國之廣袤,畢竟尚未有過一次親身目睹。無論嬴政胸襟如何寬廣,然在腳下,在眼中,曾經見到過的最廣闊的氣象就是陰山草原了。嬴政還記得,議論滅楚之時,儘管王翦反覆申述了楚國廣袤難下,然當時閃現在嬴政心頭的,卻是後來無法啟齒的一個荒誕念頭:“南國能有北國草原廣袤?果真廣袤,楚國老是北上做甚?”嬴政後來想明白了,自己這個念頭,其實是少年踏入蒼茫草原時在那些牧民悠長的歌聲與豪邁的酒風中埋下的種子。今日親臨郢壽,南海雖無法領略了,然總須看看天下最大的湖海雲夢澤。那一日,王車抵達了煙波浩淼的雲夢澤畔,嬴政登上了雲霧縹緲的高山之巔。嬴政舉目遙望,只見水天蒼茫無垠,青山隱現層疊,霞光萬道波催浪湧正不知天地幾重伸展……那一刻,嬴政被深深震撼了。
“此去南海,路程幾多?”良久無言,嬴政遙指南天一問。
“老臣不知定數,大約總在萬里之外。”王翦笑了。
“南海氣象,較雲夢澤如何?”
王翦默然了,蒙武默然了,李斯也默然了。
“南海縱然廣袤,大約不過如此也。”蒙武嘟噥了一句。
“南海之疆,臣未嘗涉足。然,臣以為雲夢必不若南海。”李斯說話了。
“何以見得?”
“莊子作《逍遙遊》,嘗雲:南海者,天成水域也;鯤鵬怒而飛南海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三千里,南海之一隅也。由是觀之,南海之大,不可想見也。”
“長史說得好!老夫也記得莊子幾句。”王翦高聲讚歎一句,臨風吟誦,蒼邁激越如同老秦人的村唱,“天下之水,莫於大海,萬川歸之,不知何時止而不盈;尾閭洩之。不知何時已而不虛;計中國之在海內,不似秭米之在大倉乎!四海之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