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軻肅然邁步,一腳踏上了丹墀之地。
丹墀者,紅漆所塗之殿前石階也。春秋之前,物力維艱,殿前石階皆青色石條鋪就,未免灰暗沉重,故此塗紅以顯吉慶也。戰國末期,秦國早已富強,咸陽王城的正殿石階是精心遴選的上等白玉,若塗抹紅漆,未免暴殄天物。於是,每有大典大賓,咸陽宮正殿前的白玉石階便一律以上等紅氈鋪之,較之紅漆尤顯富麗堂皇。此風沿襲後世,始有紅地毯之國禮也。此乃後話。
荊軻踏上丹墀之階,雖是目不斜視,卻也一眼掃清了殿前整個情勢。秦國的王城護軍清一色的黑色衣甲青銅斧鉞,肅立在丹墀兩廂,如同黑森森金燦燦樹林,凜凜威勢確是天下唯一。荊軻對諸般兵器的熟悉,可謂無出其右,一眼看去,便知這些禮儀兵器全都是貨真價實的銅料,上得戰場雖顯笨拙,單人撲殺卻堪稱威力無窮。僅是那一口口三十六斤重、九尺九寸長的青銅大斧,任你鋒利劍器,也難敵其猛砍橫掃之力。驀然之間,荊軻心頭一動!秦王殿前若有兩排青銅斧鉞,此事休矣……
“我的髮簪——”正在此時,身後一聲驚恐叫喊。
荊軻猛然回身,不禁大為驚愕。
秦舞陽四寸玉冠下的束髮鐵簪,正如一支黑色箭鏃直飛一根石柱,叮啪一聲大響,竟牢牢吸附在石柱之上!頓時,秦舞陽一頭粗厚的長髮紛亂披散,一聲驚叫爛泥般癱在了厚厚的紅地氈上瑟瑟發抖,緊緊抱在懷中的銅匣也發出一陣突突突的怪異抖動。與此同時,丹墀頂端的帶劍將軍一聲大喝:“查驗飛鐵!特使止步!”兩廂整齊的一聲吼喝,兩排青銅斧鉞森森然鏗鏘交織在丹墀之上,罩在了荊軻與秦舞陽頭頂。
電光石火之間,荊軻正要一步過去接過突突響動的銅匣。王綰卻一步搶前一揮手道:“殿前武士,少安毋躁!”轉身對荊軻笑道,“此乃試兵石,磁鐵柱也。當年,商君為校正劍器筘合是否適當,立得此石。凡帶劍經過,而被磁鐵吸出劍器者,皆為廢劍。不想今日吸出副使鐵簪,誠出意外也。上卿見諒,副使見諒。”堪堪說罷,後來的李斯已經上前,一伸手便要來扶秦舞陽起身。秦舞陽面色青白,慌亂得連連揮手道:“不不不,不要……”王綰李斯與一班吏員不禁笑了起來。荊軻早已經平靜下來,笑著看看秦舞陽,對王綰李斯一拱手道:“丞相長史,見笑。北蕃蠻夷之人,未嘗經歷此等大國威儀,故有失態也。”又轉身對秦舞陽一笑揶揄道,“自家起身便了,莫非終歸扶不起哉!”秦舞陽眼見無事,一挺身站起,紅著臉嘎聲道:“我我我,我髮簪還給不給?”李斯忍住笑一揮手,帶劍將軍大步過來,遞過一支鐵簪,目光向李斯一瞥。李斯接過鐵簪一看,不禁笑道:“副使真壯士也!一支髮簪也如匕首般沉重鋒利。”秦舞陽原本氣惱自己吃嚇失態而被荊軻嘲笑,此刻牛勁發作,昂昂然揮著一隻空手道:“這髮簪,原本俺爹獵殺野豬的殘刀打磨!俺做髮簪,用了整整二十年,送給你這丞相如何?”王綰李斯見此人目有兇光,卻又混沌若此,身為副使,竟連眼前兩位大臣的身份也沒分辨清楚,不禁一齊笑了。王綰一拱手道:“鐵簪既是副使少年之物,如常也罷。上卿請。”荊軻雖則蔑視太子丹硬塞給他的這個副使,卻也覺得這小子歪打正著化解了這場意外危機,心下一輕鬆,笑著一拱手,又邁上了丹墀石階。
經過殿口平臺的四隻大鼎,是高闊各有兩丈許的正殿正門。
此刻正門大開,一道三丈六尺寬的厚厚紅氈直達大殿深處王臺之前,紅氈兩廂是整肅列座的秦國大臣。遙遙望去,黑紅沉沉,深邃肅穆之象,竟使荊軻心頭驀然閃出“此真天子廟堂也”的感嘆。在這瞬息之間,大鐘轟鳴九響,宏大祥和的樂聲頓時瀰漫了高闊雄峻的殿堂。樂聲瀰漫之中,殿中迭次飛出司儀大臣司儀,周時官職,《周禮·秋官司寇第五》雲:“司儀掌九儀之賓客擯相之禮。”沿襲後世。與傳聲吏員的一波波聲浪:“秦王臨朝——秦王臨朝——”接著又是一波波聲浪奔湧而來:“燕使覲見——燕使覲見——”荊軻回身低聲一句叮囑道:“秦舞陽毋須驚怕,跟定我腳步。”聽得秦舞陽答應了一聲,荊軻在殿口對著沉沉王臺深深一躬,舉步踏進了這座震懾天下的宮殿。
荊軻行步於中央紅氈,目不斜視間,兩眼餘光已看清了秦國大臣們都沒有帶劍,連武臣區域的將軍們也沒有帶劍,心下不禁一聲長吁。紅氈甬道將及一半,荊軻清楚地看見了秦王嬴政正從一道橫闊三丈六尺的黑玉屏後大步走出——天平冠,大朝服,冠帶整肅,步履從容,壯偉異常,與山東六國流傳的佝僂猥瑣之相直有天壤之別。然則,真正使荊軻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