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你說假話,她微笑著,彷彿說:〃瞧你這張嘴!〃
宗楨沉默了一會,忽然說道:〃我打算重新結婚。〃翠遠連忙做出驚慌的神氣,叫道:〃你要離婚?那……恐怕不行罷?〃宗楨道:〃我不能夠離婚。我得顧全孩子們的幸福。我大女兒今年十三歲了,才考進了中學,成績很不錯。〃翠遠暗道:〃這跟當前的問題又有什麼關係?〃她冷冷的道:〃哦,你打算娶妾。〃宗楨道:〃我預備將她當妻子看待。我──我會替她安排好的。我不會讓她為難。〃翠遠道:〃可是,如果她是個好人家的女孩子,只怕她未見得肯罷?種種法律上的麻煩……〃宗楨嘆了口氣道:〃是的,你這話對。我沒有權利。我根本不該起這種念頭……我年紀太大了。我已經三十五歲了。〃翠遠緩緩的道:〃其實,照現在的眼光來看,那倒也不算大。〃宗楨默然,半晌方說道:〃你……幾歲?〃翠遠低下頭去道:〃二十五。〃宗楨頓了一頓,又道:〃你是自由的麼?〃翠遠不答。宗楨道:〃你不是自由的。即使你答應了,你家裡人也不會答應的,是不是?……是不是?〃
翠遠抿緊了嘴唇。她家裡的人──那些一塵不染的好人──她恨他們!他們哄夠了她。他們要她找個有錢的女婿,宗楨沒有錢而有太太──氣氣他們也好!氣!活該氣!
車上的人又漸漸多了起來,外面許是有了〃封鎖行將開放〃的謠言,乘客一個一個上來,坐下,宗楨與翠遠給他們擠得緊緊的,坐近一點,再坐近一點。
宗楨與翠遠奇怪他們剛才怎麼這樣的糊塗,就想不到自動的坐近一點。宗楨覺得他太快樂了,不能不抗議。他用苦楚的聲音向她說:〃不行!這不行!我不能讓你犧牲了你的前程!你是上等人,你受過這樣好的教育……我──我又沒有多少錢,我不能坑了你的一生!〃可不是,還是錢的問題。他的話有理。翠遠想道:〃完了。〃以後她多半會嫁人的,可是她的丈夫決不會像一個萍水相逢的人一般的可愛──封鎖中的電車上的人……一切再也不會像這樣自然。再也不會……呵,這個人,這麼笨!這麼笨!她只要他的生命中的一部份,誰也不希罕的一部份。他白糟蹋了他自己的幸福。多麼愚蠢的浪費!她哭了,可是那不是斯斯文文的,淑女式的哭。她簡直把她的眼淚唾到他臉上。他是個好人──世界上的好人又多了一個!
向他解釋有什麼用?如果一個女人必須倚仗著她的言語來打動一個男人,她也就太可憐了。
宗楨一急,竟說不出話來,連連用手去搖撼她手裡的陽傘。她不理他,他又去搖撼她的手,道:〃我說──我說──這兒有人哪!別!別這樣!待會兒我們在電話上仔細談。你告訴我你的電話。〃翠遠不答。他逼著問道:〃你無論如何得給我一個電話號碼。〃翠遠飛快的說了一遍道:〃七五三六九。〃宗楨道:〃七五三六九?〃她又不作聲了。宗楨嘴裡喃喃重複著:〃七五三六九,〃伸手在上下的口袋裡掏摸自來水筆,越忙越摸不著。翠遠皮包裡有紅鉛筆,但是她有意的不拿出來。她的電話號碼,他理該記得,記不得,他是不愛她,他們也就用不著往下談了。
封鎖開放了。〃叮玲玲玲玲玲〃搖著鈴,每一個〃玲〃字是冷冷的一點,一點一點連成一條虛線,切斷時間與空間。
一陣歡呼的風颳過這大城市,電車噹噹噹往前開了。宗楨突然站起身來,擠到人叢中,不見了。翠遠偏過頭去,只做不理會。他走了,對於她,他等於死了。電車加足了速力前進,黃昏的人行道上,賣臭豆腐乾的歇下了擔子,一個人捧著文王神的匣子,閉著眼霍霍的搖。一個大個子的金髮女人,背上揹著大草帽,露出大牙齒來向一個義大利水兵一笑,說了句玩話。翠遠的眼睛看到了他們,他們就活了,只活那麼一剎那。車往前噹噹的跑,他們一個個的死去了。
翠遠煩惱地合上了眼。他如果打電話給她,她一定管不住自己的聲音,對他分外的熱烈,因為他是一個死去了又活過來的人。
電車裡點上了燈,她一睜眼望見他遙遙坐在他原來的位子上。她震了一震──原來他並沒有下車去!她明白他的意思了:封鎖期間的一切,等於沒有發生。整個的上海打了個盹,做了個不近情理的夢。
開電車的放聲唱道:〃可憐啊可憐!一個人啊沒錢!可憐啊可──〃一個縫窮婆子慌里慌張掠過車頭,橫穿過馬路。開電車的大喝道:〃豬玀!〃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