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辭行的應酬,忙的可想而知。
這日離出京的日子近了,清早就出門,先到龔、潘兩尚書處辭了行。從潘府出來,順路去訪曹公坊,見他正忙忙碌碌地在那裡收拾歸裝。原來公坊那年自以為臭不可當的文章,竟被霞郎估著,居然掇了巍科。但屢踏槐黃,時嗟落葉,知道自己不是金馬玉堂中人物,還是跌宕文史,嘯傲煙霞,還我本來面目的好,就浩然有南行之志。這幾天見幾個熟人都外放了,遂決定長行,不再留戀軟紅了。當下見了雯青,就把這意思說明。雯青說:“我們同去同來,倒也有始有終。只是丟了霞郎,如何是好?”公坊道:“筵席無不散,風情留有餘。果使廝守百年,到了白頭相對,有何意味呢?”就拿出個手卷,上題“朱霞天半圖”,請雯青留題道:“叫他在龍漢劫中留一點殘灰吧!”雯青便寫了一首絕句,彼此說明,互不相送,就珍重而別。雯青又到菶如、肇廷、珏齋幾個好友處話別,順路走過莊壽香門口,叫管家投個帖子,一來告辭,二來道賀。帖子進去,卻見一個管家走來車旁,請個安道:“這會兒主人在上房吃飯哩!早上卻吩咐過,金大人來,請內書房寬坐,主人有話,要同大人說呢。”雯青聽著,就下了車。這家人揚著帖子,彎彎曲曲,領雯青走到一個三開間兩明一暗的書室。那書室卻是外面兩間很寬敞,靠南一色大玻璃和合窗,沿窗橫放一隻香楠馬鞍式書桌,一把花梨加官椅,北面六扇紗窗,朝南一張紫檀炕床,下面對放著全堂影木嵌文石的如意椅,東壁列著四座書架,緊靠書架放著一張紫榆雕刻楊妃醉酒榻,西壁有兩架文杏十景櫥,櫥中列著許多古玩。櫥那邊卻是一扇角門虛掩著,相通內室的。地下鋪著五彩花毯,陳設極其華美。雯青到此就站住了。那家人道:“請大人裡間坐。”說著,打起裡間簾子,雯青不免走了進來,看著位置,比得外間更為精緻。雯青就在窗前一張小小紅木書桌旁邊坐下,那家人就走了。雯青把自己跟人打發到外邊去歇歇。等了一回,不見壽香出來,一人不免焦悶起來,隨手翻著桌上書籍,見一本書目,知道還是壽香從前做學臺時候的大著作。正想拿來看著消悶,忽然墜下一張白紙,上頭有條標頭,寫著“袁尚秋討錢冷西檄文”,看著詫異。只見上頭寫的道:錢狗來,告爾狗!爾狗其敬聽!我將剸狗腹,刳狗腸,殺狗於狗國之衢,爾狗其慎旃!
雯青看了,幾乎要笑出來,曉得這事也是壽香做學臺時候,幕中有個名士叫袁旭,與龔和甫的妹夫錢冷西,在壽香那裡爭恩奪寵鬧的笑話,也就丟在一邊。正等得不耐煩,要想走出去,忽聽角門呀的一聲開了,一陣笑話聲裡,就有一男一女,帖帖達達走出南窗楠木書桌邊。忽又一陣腳聲,一個人走回去了;一人坐在加官椅上,低低道:“你別走呀,快來呢!”一人站在角門口跺腳道:“死了,有人哩!”一人忽高聲道:“沒眼珠的王八,誰叫你來?還不滾出去!”雯青一聽那口音,心裡倒嚇一跳,貼著簾縫一張,見院子裡那個接帖的家人,手裡還拿著帖子,踉踉蹌蹌往外跑;角門邊卻走出個三十來歲、塗脂抹粉大腳的妖嬈姐兒。那人涎著臉望那姐兒笑,又順手擁著姐兒,三腳兩步推倒在書架下的醉楊妃榻上。雯青被書架遮著,看不清楚,心裡又好氣又好笑。逼得餓不可當,幾番想闖出來,到底不好意思,彷彿自己做了歹事一般,心畢卜畢卜地跳,氣花也不敢往外出。忽聽一陣吃吃的笑,也不辨哪個。又一會兒,那姐兒出聲道:“我的爺,你書,招呼著,要倒!”語還未了,硼的一聲,架上一大堆書都望著榻上倒下來。正是:風憲何妨充債帥,書城從古接陽臺。
到底倒下來的書壓著何人?欲明這個啞謎,待我喘過氣來,再和諸位講。
第六回 獻繩技唱黑旗戰史 聽笛聲追白傅遺蹤
話說雯青在壽香書室的裡間,聽見那姐兒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話,砰的一聲,架上一大堆書望榻上倒下來。在這當兒,那姐兒趁勢就立起來,嗤的一笑,撲翻身飛也似地跑進角門去了。那人一頭理著書,哈哈作笑,也跟著走了。頓時室中寂靜。雯青得了這個當兒,恐那人又出來,倒不好開交,連忙躡手躡腳地溜出房屋,卻碰著那家人。那家人滿心不安,倒紅著臉替主人道歉,說主人睡中覺還沒醒哩,明兒個自己過來給大人請安吧。雯青一笑,點頭上車。豪奴俊僕,大馬高車,一陣風地回家去了。到了家,不免將剛才聽見告訴夫人,大家笑不可仰。雯青想幾時見了壽香,好好地問他一問哩。想雖如此,究竟料理出京事忙,無暇及此。
過了幾日,放差的人紛紛出京:唐卿往陝甘去了;寶廷忙往浙江去了;公坊也回常州本籍,過他的隱居生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