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巴都是棕紅色的。當嫂子揚起她的四隻蹄子之後,她修長的鬃毛像風中的波浪,她修長的尾巴同樣是風中的波浪。小馬在八歲的時候見過一次真正的馬,馬的睫毛給了小馬無限深刻的印象。馬的眼睛是清亮的,這清亮來自於它的潮溼。在潮溼的眼睛四周,馬的睫毛構成了一個不規則的橢圓。迷人了。含情脈脈,可以看見遠山的影子。嫂子用她橢圓形的和潮溼的眼睛看了小馬一眼,長嘶一聲,縱情馳奔了。小馬緊緊地跟隨,一直就在嫂子的一側,他們是並駕齊驅的。因為速度,他們的奔跑產生了風。風撞在了小馬的瞳孔上,形成了一道根本就不可能察覺的弧線。風從小馬的眼角膜上滑過去了。多麼地清涼,多麼地悠揚。嫂子的瞳孔一定感覺到了這陣風,她的蹄子得意起來,差不多就騰空了。
嫂子說:“小馬,你是真正的小馬。”
這句話說得多好。這句看似平淡的話裡有多麼自由的內容。小馬的蹄子縱情了,他和嫂子一起爬上了一道山岡。在山岡的最高處,開闊的金牧場呈現在了他們的眼前。金牧場其實是一塊巨大的盆地,一些地方碧綠,一些地方金黃。陽光把雲朵的陰影投放在了草場上,陰影在緩緩地移動。這一來金牧場運動起來了,兀自形成了一種旋轉。這旋轉是圍繞著一匹棕紅色的母馬——也就是嫂子——而執行的。嫂子卻不知情,她撩起了她的兩隻前蹄,長嘶一聲,然後,打了一連串的吐嚕。在她打吐嚕的時候,她的尾巴飛揚起來,在殘陽的夕照中,千絲萬縷,紛紛揚揚,飄飄灑灑,形成了一道又一道棕紅色的線條。這線條是透明的,散發出灼灼的華光,像沒有溫度的火焰,在不可思議地燃燒。小馬把他的鼻子靠上去了,嫂子就用她的火焰拂拭小馬的面孔。小馬聞到了火焰醉人的氣味。嫂子後來就轉過身來,她背對著金牧場,把她的脖子架在了小馬的背脊上。嫂子的脖子奇特了,她脖子下面的那一塊面板溫熱而又柔滑,鬆軟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小馬就不動,用心地體會這種驚人的感受。最終,他讓開了,反過來把自己的脖子架在嫂子的背脊上。嫂子的身上全是汗,她的肌肉還在不規則地顫動。一陣風過來了,嫂子的身體和小馬的身體挨在了一起,他們擁有了共同的體溫,他們還擁有了共同的呼吸。他們各自用自己的一隻眼睛凝視對方。嫂子一點都不知道,她亮晶晶的瞳孔裡頭全是金牧場的影子,還有小馬的頭部。小馬的頭部在嫂子的瞳孔裡頭是彎曲的,它的弧度等同於嫂子瞳孔表面的弧度。
嫂子的眼睛眨巴了一下。在她眨巴眼睛的過程中,她所有的睫毛都參與到這個美妙的程序中來了。先是聚集在一起,然後,“啪”的一下,開啟了。這個“啪”的一聲讓小馬震撼,他的脖子蹭了一下嫂子。作為回報,或者說,作為責備,或者說,作為親呢,嫂子也用她的脖子蹭了小馬一回。小馬願意自己的半張臉永遠沐浴在嫂子的鼻息裡。到死。到永遠。
一個牧人這時候卻走了過來,大步流星。他的肩膀上扛著一副馬鞍。牧人幾乎沒有看小馬,直接來到嫂子的面前,他把他的馬鞍放到嫂子的身上去了。小馬大聲說:“放開,別碰她!”牧人卻拍了拍嫂子的脖子,對嫂子說:“籲——”
牧人跨上嫂子的背脊,對嫂子說:“駕——”
牧人就走了。是騎著嫂子走的,也可以說,是嫂子把他帶走的。牧人的背影在天與地的中間一路顛簸。小馬急了,撒開四隻蹄子就追。然而,只追了幾步,小馬就發現自己不對勁了。小馬回過頭去,吃驚地發現自己的身體散落得一地,全是螺絲與齒輪,還有時針、分針與秒針。小馬原來不是馬,而是一臺年久失修的鬧鐘。因為狂奔,小馬自己把自己跑散了。他聽到了嫂子的四隻馬蹄在大地上發出的撞擊聲,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王大夫,孔大夫,小馬,上鍾了!”小馬閉著眼睛,還在那裡天馬行空,大廳裡突然就響起了高唯的一聲叫喊。
小馬醒來了。不是從沉默中醒來的,而是從沉默中的沉默中醒來了。小馬站起身。嫂子也站起身。站起身的嫂子打了一個很長的哈欠,同時伸了一個很充分的懶腰。嫂子說:“哎,又要上鍾了。困哪。”
客人是三個。偏偏就輪到了王大夫、嫂子,還有小馬。小馬不情願。然而,小馬沒有選擇。作為一個打工仔,永遠也沒有理由和自己的生意彆扭。
三位客人顯然是朋友。他們選擇了一個三人間。小馬在裡側,嫂子居中央,王大夫在門口,三個人就這樣又擠在一間屋子裡了。這樣的組合不只是小馬彆扭,其實,王大夫和小孔也彆扭。因為彆扭,三個人都沒有說話。這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