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中就有戚夫人楚舞:長袖,細腰,體彎,婀娜多姿。《西京雜記》說她“善為翹袖折腰之舞”,“翹袖折腰”四字,最為形象地道出了楚舞的特點。東漢文學家崔駰也在《七依》中描述道:“表飛縠之長袖,舞細腰以抑揚。”
劉邦和戚夫人感情深厚,因為常常帶著她一同出遠門,朝夕相處。正牌皇后呂雉常常留守在宮內,加上年齡又大,倒反而疏遠了。被司馬遷評價為“為人剛毅”的呂后嫁給劉邦的時候,劉邦還是一個小小的沛縣泗水亭長,去拜謁呂后的父親呂公時,身上沒有一文錢,其實是想去吃白食。沒想到善於相人的呂公一眼就看中了這小子,當場就許諾要把女兒嫁給他,事後還招致了老婆的埋怨。呂后生子孝惠,立為太子;戚夫人生子如意,封為趙王。《史記·呂太后本紀》載:“孝惠為人仁弱,高祖以為不類我,常欲廢太子,立戚姬子如意,如意類我。”高祖乃小流氓出身,好酒好色,豈能看上為人仁弱的孝惠?因此想廢掉太子,立戚夫人的兒子如意為太子。戚夫人也對著劉邦“日夜啼泣,欲立其子代太子”。戚夫人長袖善舞,就以為可以在自己不熟悉的領域發言了,於是開始越界,向宮廷政治的前沿發起了最後的衝鋒。這是一次蓄謀已久的僭越—身體美學悄悄地置換成了身體政治學。
這場身體的語義僭越引發了意想不到的嚴重後果。女身,當她蜷伏於美學的傳統範疇之內時,人見人愛,我見猶憐,溢美之詞惟恐不能表述於萬一;即使如此,那些惕厲自警,火眼金睛的衛道士們也會恐懼地發現這具身體裡潛藏的能量,因而提前預警,斥其為“未來的妖孽”。最好的例子就是春秋時期,晉人叔向欲娶申公巫臣和夏姬所生的女兒為妻,叔向的母親規勸他,提出了一個著名的論斷—“甚美必有甚惡”(《左傳·昭公二十八年》)。“甚惡”隱藏於“甚美”之中,這就是他們的身體哲學,恰如同恐懼隱藏於他們的道貌岸然之中一樣。
劉邦的大臣們開始迎頭狙擊。在留侯張良的策劃下,太子孝惠“卑詞安車”,親自去迎接名滿天下的隱士—“商山四皓”。這四個80多歲滿頭白髮的老頭兒被太子的甜言蜜語和禮賢下士所打動,遂跟隨太子左右,像四個白色恐怖的門神,嚇阻了劉邦的易儲之念。
《西京雜記》關於易儲失敗之後的想像很有意思:
戚夫人侍高帝常以趙王如意為言。而高祖思之,幾半日不言,嘆息悽愴而未知其術。輒使夫人擊築,高祖歌大風詩以和之。
唐朝詩人李昂《賦戚夫人楚舞歌》也寫到這一情節:
不奈君王容鬢衰,
相存相顧能幾時。
黃泉白骨不可報,
雀釵翠羽從此辭。
君楚歌兮妾楚舞,
脈脈相看兩心苦。
曲未終兮袂更揚,
君流涕兮妾斷腸。
劉邦老矣!在滿朝的反對聲浪中,“嘆息悽愴”,無所措手足,只好讓戚夫人擊築,自己流著一把老淚唱起了盛年時的《大風歌》:
大風起兮雲飛揚,
威加海內兮歸故鄉。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唉,俱往矣,那威加海內的好時光;俱往矣,那當年跟隨我的猛士一個個都被我親手翦除;眼前的美人,心愛的兒子,我都幫不上你們了,好自為之吧。
戚夫人向宮廷政治前沿的衝鋒以失敗告終。女人,終究要回歸到她的本色。於是,身體政治學的幻影破滅之後,身體美學的法則再次啟動,戚夫人又撿起自己最擅長的本領,楚舞擊築,慰藉最心愛男人的老邁之嘆,也慰藉自己不知今夕何夕的茫然。築,這種已經失傳的奇特樂器,在高漸離手中,是刺向秦王的利器;到了戚夫人手中,卻變成了身體美學即將謝幕的最後回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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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宮】身體美學的第一次淪亡(3)
未幾,漢高祖十二年(公元前195年),劉邦崩於長樂宮,享年61歲。太子孝惠繼位,是為漢惠帝。
緊接著,嫉恨已久如今大權獨攬的太后呂雉(雉:野雞),以國家恐怖主義的名義行心理變態之實,對身體美學展開了駭人聽聞的瘋狂報復。
《史記·呂太后本紀》載:
呂后最怨戚夫人及其子趙王,乃令永巷囚戚夫人。
《漢書·外戚傳》載:
令永巷囚戚夫人,髡鉗衣赭衣,令舂。戚夫人舂且歌曰:“子為王,母為虜,終日舂薄幕,常與死為伍!相離三千里,當誰使告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