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頭上,嚇得他抱頭逃出。伍經理從靠山屯回來,聽說了此情,並沒有像他女人那樣不住氣。“啊暱。”他女人說,“那小臊貨,她算啥呀?還當是縣太爺千金哩?咋還伺候出毛病來哩?也就是你,要依著老孃,早就大掃帚揍出門哩!”伍經理就罵她老孃們兒見識短。當下,讓他女人做了一碗雞蛋羹,雙手端著,就朝劉穎的下屋走去。到了門口,先叫了一聲:“小劉哇,開門哪,叔來看你哩。”用腿頂了一下,門是在內掛著的。又叫了幾聲。那門還是不開。
“你說咋整哩,來不來大白天就掛門。”伍經理女人吵吵嚷嚷地,“啥意思哎?”在心裡,她感到奇怪:昨天伍大咂兒和傻小子進下屋,門可是沒上掛的。當下過去,使勁地在門上一推,聽得啦的一聲響,插棍在裡面斷了。那門就應手而開。伍經理示意他女人走開,端著雞蛋羹進屋。外面陽光耀眼,裡面自然很黑。伍經理這才發現,窗簾也是掛著的。把手裡的碗放在桌上,就拉開了窗簾。回身一看,劉穎就在炕頭坐著,雙眼直直地看著他,伍經理就嘿地笑了一聲,關著雞蛋羹過去。“然而呢,小劉啊,你咋的啦?”伍經理坐在炕沿上,把碗擱到了劉穎身邊。“是不是病哩?一會你姐給你瞅瞅,啊?”
劉穎衣服穿得乾乾淨淨,頭髮梳得整整齊齊。她的臉面慘白,看上去幾乎是透明的。原先紅潤的嘴唇,完全成了灰色,枯槁,皸裂。她的本來水汪汪的大眼,仍然圓圓地睜著,卻沒有了活人的精神。由於極度的凝視,她的表情顯得好怪。說也是個活人,不如說是一幅版畫的複製品。伍經理看了她一眼,又迅速地把眼睛挪開。好像是她的樣子並無奇特之處,沒有必要多看。又好像,她的神情太可怕,以至於他不敢多看。把碗裡的那個小勺拿起,他攪拌著雞蛋羹,又把剛才那話重複了一遍:要是不舒服,就讓伍大咂兒來給她看年劉穎蘭聲沒吭。她的眼睛只對著伍經理。目光裡的那種專一,使人想起某種自然的異常。似乎她的眼睛裡,可以直接反映出宇宙的黑洞。從那裡射出的,幾乎象是一種鐳射。它打在伍經理身上,卻從他那裡穿透,進入了更無邊的時空。
伍經理覺得不自在了。他把碗朝劉穎面前遞過來。劉穎沒有任何反應。她根本看不到碗。她周圍什麼都沒有。只有伍經理,才是唯一的目標。她用心地看著他。那神態,令伍經理坐不住了。把碗放下,他又幹笑了一聲。“然而呢,天兒挺好的,沒事哩,出來走走啥的,啊?”他想把屋裡的空氣放鬆,首先把自己的嗓子放鬆,“過幾天哩,咱支部還開會哩,討論你的解除勞教的事哩。有啥想法啥的,這兩天,你心裡也準備準備,啊?”一看知的表情,就知道,伍經理的話,她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從根本上,她就不再留心外在的東西。此刻,她為自己的內心的世界控制著。她的所有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了那裡。而她的眼睛,不過是一個無意識的視窗。它所捕捉到的,也許,她的心靈根本就沒有準備,不想接受。伍經理又想笑,笑到半,變成了咳嗽。“然而呢,你先號點東西,呆會,讓你姐來給你看看,開點藥啥的,啊?”站起來,看了劉穎一眼,就要走出去了。同時,他覺得劉穎那凝結的目光,一直追著他,把他送到了門口。
剛要出去,想起了什麼。他看了門上的那個插棍。它斷得不能再用了。伍經理就找來另一個棍,柞木的,結實得很。又找來斧子,把它砍了砍,用刨子刨光。裝到門上以後,他還在屋裡將它插上。試著拉了幾下門,發現它很緊湊實用。回臉又看了劉穎一下,說:“然而呢,天黑把門掛好,啊?”便出去了。
伍經理在院子裡呆了一會,回到上房,那安徽人在西屋修鋤鉤,嘿嘿地傻樂著。因為,他丈人居然過來,看了他幹活。以前,這是從未有過的。他想聽聽丈的讚揚,他卻無聲地走了。安徽人嘟了一句,意思是罵他爹,可是不敢在聲。伍經理埋沒東屋,見伍大咂正坐一塊在炕頭,一邊繞著麻線,一邊跟她娘說著“十一”辦婚禮的事。伍經理女人埋怨伍經理,本來說好春節辦的,可伍經理硬是給拖後了。他有一個想法:過兩個月,要是城裡的招工指標下來,想辦法把伍大咂兒推鑑上。哪怕上個清水衙門,只要是城市戶口就好。伍大咂兒支一心想著結婚,哭鬧了好幾天。伍經理把她臭罵一頓,這兩天才稍稍緩過來。沒心思聽她們說話,伍經理想在北炕上躺一會。安徽小子把枕頭推了過來。他又起身,披上棉襖,出了院子。到田有喜家,院子門上著鎖。田家喜的幾個哥哥分家另過,他沒結婚,按說該跟爹媽一塊過,可他不。把爹媽安排到老房子裡,他一個人住著兩間新房,成了屯裡有名的“跑腿子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