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遙的生活是很簡樸的。一身灰的卡其服是他的禮服,“老三樣”(白、黃、玉米發糕)飯後一碗開水衝菜湯是他很喜歡的一道美味佳餚,他稱它為“上等高湯”,“吃了乾的,就要喝稀的,像水泥灌縫子一樣,不灌實不成。”他的幽默引發了同學們開心的笑語。路遙嗜煙如命,不吃飯行,不抽菸絕對不行。記得一天夜裡,我們在教室裡看書看得很晚,宿舍早已熄燈了,這時我們帶的煙全部抽完,要去宿舍取,怕影響同學睡覺,只好在教室裡找煙把子撕開再卷著抽,路遙開玩笑地說:“真乃窮酸也。”他在看書、寫作的時候,總是一根接著一根地抽菸,焦黃的食指與中指夾著香菸,大拇指頂著太陽穴,這已是他的習慣動作了。熬夜,是他對自己生活的創造,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正是他最清醒的黃金點,作品就在這時寫成,早上他往往起不來,不出操,甚至不早課,但我們都理解他,知道他要幹一番屬於他自己的事業,就像他病中寫完的自傳體散文隨筆一樣——《早晨從中午開始》。
路遙在短暫的人生歷程中,以他智慧的頭顱、傑出的才華、頑強的毅力,為繁榮當代中國的文學事業做出了重大的貢獻。他的《人生》,他那《平凡的世界》,他留給我們的精神財富,將成為中國當代文學史的一塊不朽的豐碑。這是學校的驕傲,同學的自豪,陝北父老的光榮。
路遙走了,他走到了另一個世界,他平凡的人生不平凡。
1992年11月,延安
航宇:路遙在最後的日子(節選)(1)
人死了,他的靈魂還在嗎?
路遙,願你的靈魂安息!
——作者題記
1
公元1992年7月。
這一月對於路遙來說並不美好。
因為就在這一月起,死神在一天天向路遙逼進。
然而,我的讀者朋友們,你們能知道嗎?就在這炎熱的7月裡,路遙顯得極為匆忙,心情格外憂鬱。也許這一切都與他後來查出的晚期肝病有關。
其實,他也很想清靜地坐下來好好調理一下自己的身體或好好吃上幾頓可口的飯。但是,他知道他心愛的女兒路遠和愛人林達馬上就要從北京回來了。他要趕在她們回來之前,把他的那個家收拾得煥然一新。
這一切,並不是因為他自己,而是為了他女兒,在某種程度上講,也是為了林達。
因此,他不得不拼命奔忙。
路遙住在西安,他怎麼跑在陝北的延安病倒住院了。
關心他的人探問著。
其實,早在6月抑或6月之前,路遙就患了病,只是他沒有把他的病當做一回事罷了。
發寒、高燒、腹瀉、渾身乏力、腹脹、肝疼……這些病症,在時時地摧殘著這位號稱“陝北硬漢”的路遙的生命。
但是,儘管如此,他仍然很剛強地站立著,絲毫沒有人能夠看到他有一天還會倒下。
一天夜裡,我不知伏在桌上在胡幹什麼,忽然有人急促地敲響了我的門。
那回,我沒有猜出敲門的是誰,聽那敲門的聲音,感覺一定不會是說什麼正事,要不就是找錯了門。因此,我微微抬起了頭,問道:“誰?”
我的問話沒有得到回答。於是,憑我的感覺我知道也許是路遙。
果不然,等我開了門,門裡一下探進了他的頭,他邊往裡走邊對我說:“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什麼事?你說。”我看著他,站在桌子前。
他說:“我7月份要裝修房子,沒什麼事你就別外出了,給我幫一下忙。”
我說:“那沒有問題。”
“到時,就全要你和遠村兩個忙了,我身體實不行。”他又說。
我說:“你就儘管放心。”
他點了點頭,便坐在我的辦公室旁,從口袋裡掏出了盒“紅塔山”香菸,給我遞了一支。
在接煙的時候,我忽然發現他的手掌血紅血紅,不知是怎麼回事,便問他:“王老師,你手心怎麼那麼紅?”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淡淡地對我說:“沒什麼。”
“沒什麼?”我說,“你的手跟別人的不一樣。”
“這你不懂。”他說,“我這手是硃砂掌。”
“什麼叫硃砂掌?”
“硃砂掌的人有福。一般人的手就不是硃砂掌,你要知道原來延安地委書記白恩培的手就是硃砂掌,跟我的一樣。”
噢,原來是這樣,我很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