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名轎伕,抬起空轎,搖搖晃晃走了。
“噢呀,噢呀!”腳戶們同聲歡呼,邱十八、牛不從就近搶上前去,腰一彎,馬正天的兩瓣屁股就分別架在他倆的兩扇肩膀上了。又圍上來一夥人,有的扶著馬正天的後背,有的夾持著邱牛二人,一幫人搶到前頭,雙手橫握扁擔,在前面開路。把別人肩膀當轎子的馬正天,一坐上去,稍適應後,試著左顧右盼,馬上感覺到不一樣了。他眼中的世界變了。原來寬闊的馬路窄了,高屋大廈小了,矮了,走在前面的人,看起來雄赳赳氣昂昂,脊柱都是彎的,走在兩邊的人,在大街兩邊居民窗戶裡零散滲出來的燈光的映襯下,一半臉似乎是在的,一半臉似乎不在。冷風掠過前後左右人的頭顱,聚攏為一個個旋風,他獨立一人,高居於旋風中心,天上地下看起來模糊一片。他生出一種出塵之感,便抬頭向天。今夜是正月十五,元宵之夜,月亮應當是圓的,天色應是清冷而清澈的。可是,這個元宵之夜,天上卻佈滿了陰霾,一切有光的,都被遮蓋了。看起來,雲不很厚,也不像是有雨的雲,只是一層能夠遮住星月的雲。夜色很暗,除了前後左右,能看見攢動的人頭,還有高高低低新新舊舊的房子,天上應該什麼也看不見的。可馬正天是能看見的。確切地說,是感覺到的。人就是這麼一個怪東西,有時候,明明看見了什麼,那東西就在眼前明明白白擺著,但你看到的卻是假象。另外一說當然就是,有時候,明明什麼也看不見,但卻看得真真切切,而且,你所看見的正是那個東西。此時的馬正天就是這樣,眼中看見的地上的種種物事,映入心裡,卻是一團恍惚,如夢,如煙,又如霧,好似那些慣於神神道道的人常說的那些與神鬼聯絡起來的情景。在天上,此刻他分明看見一輪明月當頭照耀,月光如水,飄飄灑灑,一天銀白,數不清的星斗,或大或小,或耀亮,或黯淡,把一個天比照地錯落有致,曲徑通幽。
青白鹽 十七(2)
腳戶們大踏著步,沉重的腳步聲從大街兩邊的屋簷下反射回來,一街都在震動。他們高喊著,喊聲混雜,攪拌在一起,音色或粗或細,分辨不清,他們都在喊些什麼。無論喊什麼,馬正天都覺得快意,他們喊的,一定與今晚的壯舉有關。人在低頭苦熬生活時,是要有些壯懷激烈的東西的,人人都需要。人嘛,又不是牲口,只知道低頭吃草,低頭拉車。是牲口又咋的,你看看那些拉了一天石磨的叫驢,卸了磨,就地打一個激情澎湃的滾兒,一眼瞅見母驢,便會大吼著,風火閃電地衝上去了,叫聲把天都能震塌了。母驢也不會逆來順受,悄沒聲息地做那樁本該悄悄做的事情,同樣大叫著,撒開四蹄,一路狂奔,村子有多大,它們就能奔多遠,把陣勢造足了,才按部就班,做它們本來不用費這麼大勁就可做的事情。為什麼?不為什麼,就圖個響動唄。馬正天隨著兩扇肩膀漫無目標地走,神思在顛顛蕩蕩中,天地在凹凸不平中。這人呀,所處位置不同,眼裡的天地咋就不一樣呢。他有錢有地,遠不敢說,方圓百里沒有人敢跟他比闊綽,平日,人們見了他,無論官民,總是客客氣氣,佃戶員工見了他,個個點頭哈腰,誠惶誠恐,老爺長老爺短,耳朵裡灌滿了老爺,他是個明白人,知道這一聲聲老爺都是衝著他的土地銀子叫的,手中要是沒有這些東西,別說讓人家叫你老爺了,你叫人家老爺,人家還懶得搭理呢。先前人們怕他,怕他的財勢,怕他在地面上的作威作福,但內心並不敬他,雖然他為地方上做了那麼多的善事,但他知道,沒有人會感念他的恩德的,人們在心裡早恨死他了,陽光燦爛的白天,每一個經過他家店鋪的人,心裡無不燃燒著熊熊大火,在人們的心裡,他家的大宅院,不知道已經被夷為平地多少回了,每當人們路過他家地頭,看見莊稼成熟待收了,心裡都在急切地呼喚:冰雹冰雹快快下,老天爺你千萬不要可惜你斗大的冰雹,瞅準了,盡情地下,不站點點地下,全部砸在馬家的地裡,砸入地下五丈深,把今年的莊稼紮成稀泥,到明年,滿地都是冰碴子,沒法種莊稼。見了馬家的人,人們嘴上都在甜言蜜語,盡揀好聽的說,心裡都在詛咒:快死吧,死的一個不剩,死的一個比一個難看,男的學驢叫喚,女的學豬叫喚,叫聲高亢嘹亮,滿街的人都可聽得見,四鄰八鄉的人都聽得見,天上廣寒宮地下閻王府都聽得見。多好呀,人都是公平的,好活的,就該賴死,活得不鏗鏘的,就該死的有聲有色,就該眼裡看著那些有錢人個個橫死,嘴裡唱著歡快的歌兒送他們下地獄:啷哩格啷,啷哩格啷,啷哩格啷哩格啷,啷哩格啷。
馬正天深知這不是他的多心瞎猜,有錢人毛病是多點,心病是多點,富憂愁,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