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本浙中名士,以丹青作諸侯賓,趙曾締杵臼交。相見詢趙近狀,趙亦詰其蹤跡。康曰:“兄不知耶?弟厭世久矣!因生前頗善繪事,被轉輪王徵作幕客,凡一切眾生,先繪其耳目口鼻,然後降生人世。”因出手中兩冊示之,曰:“兄觀此,即知弟匠心之苦也。”趙先觀第一冊,籤曰,“貴者相”,狀貌類皆醜拙;稍次者,亦麻胡黑胖。繼觀第二冊,鑑曰“賤者相”,姣好如婦人女子,眉目間雖乏秀氣,而各有一種顧影自憐之態。因艴然曰:“兄操造化之權,何貴賤易形,美惡倒置若此?”康哂曰:“兄何見之卑也?當世臺閣諸公,內美定有可觀,豈必藉外貌,圖尊顯?惟貧賤者流,睏乏不能自立,俾得一副好面目,上可以沐貴人光寵,下亦插身粉黛場中,竊斷袖分桃之愛。此予救世之婆心,造形之善術也!且如相君之面,貴不可言。使但修容飾貌,取悅目前,恐亦長貧賤耳!何能拔幟詞壇,拾科第哉?”趙曰:“君言過矣,自古安仁花縣,叔寶羊車,留侯貌如好女,豈盡長貧賤者?”康曰:“安仁、山公酌酒,千古尚有遺臭,衛叔寶被道旁人看殺,留侯非從赤松子遊,恐亦卒繼鍾室之禍。總之,求全者必招造物之忌,何如姑留缺陷,為一生享福地乎?”趙默然不語。康曰:“如願減其福澤,弟尚能為兄筆削之。”趙大喜,求計。康取案上筆,向趙面目間,略加勾抹,曰,“可矣!”趙再請筆削。康曰:“弟與兄交好十年,不忍使兄竟作餓殍相也。”談論間,忽聞呵殿聲至,趙皇遽而出,尋亦驚醒。嗣後面目漸佳,文思漸減;躓場屋三十餘年,卒以諸生老雲。
鐸曰:“袞袞諸公,其相已聞命矣,但未識如何是富者相?曰:‘相法有之,成馬驢形者富。’”
周公斷災,孔子蒙倛,臯陶削瓜,傅說植鰭。此君袖中粉本,當從《荀於。非相》經得來。良工心苦,毋乃自誇。
受業陳元瑛識
能詩賊長洲顧蘭畹先生,居毛氏廢園,杜門卻客,吟詩自娛。
一夕,薄飲而臥,聞擊桌聲甚厲,醒而視之,一人在燈下翻閩詩稿,吟詠再四,拍案起立曰:“妙哉!青蓮、浣花之嗣音也。”急下床揖之,兼叩蹤跡。其人曰:“實相告:予北郭之偷兒也。親老家貧,無以供甘旨。入先生室,冀有所獲,適見案上詩,觸予夙好,不覺狂吟》,有驚臺駕。”先生曰:“汝既耽此,必有以教我。”因即詩稿評論之,曰:“集中諸作,俱有盛唐風格。惟《春興》律中‘杏花寒食終朝雨,楊梆人家盡日風’已落晚唐卑調。”又指其《題長恨歌后》“如何私語無人覺,卻被鴻都道士知”曰:“此亦儇薄,有傷忠厚。李義山‘薛王沉醉壽王醒’,非不尖新,而終失詩人敦厚之旨。”先生曰:“汝論詩已見一斑,未識有佳作得賜教否?”曰:“自遭家堆,所作盡投楚炬。不得已,為先生一吟。”遂拍手而歌曰:
索米金門路渺茫,空空妙手少年場。
憑君莫賦《高軒過》,防卻明珠失錦囊。
先生曰:“如此詩才,何落魄至此?”因嘆曰:“予不能詩,亦不至落魄乃爾也。先生尚當自勉。”談論間,天已及曉,先生具鬥目送之,曰:“幸作詩交,願留姓氏。”其人曰:“莫須!莫須!自後相逢,但呼予為‘能詩賊’可也。”言畢,負米竟去。鐸曰:“《莊子》記‘詩禮發冢’,讀‘青青之麥’章,居然三百篇後嗣音也。偷兒詩派中,此賊其末裔矣!顧橫塘夜出,若戴若思、石崇輩,並具絕世才情。渠僅僅能詩,所以為小竊耳。”
識字犬
孩時蓄一小犬,名進生。繼入書塾,必提抱與俱。偶置案頭,見予讀書,輒注日凝想,若有所得。予奇之,戲書“進寶不許入塾”六字,黏諸座隅。犬審視良久,垂首喪氣而山,三五日不敢入塾。予呼之始至。益奇之,增其字曰“慧兒”。犬搖尾踴躍,作感恩狀,猶名士之愛呼表字也。
犬自識字後,頗敦品格,食必擇器,寢必擇地。偶出遊街市,夷然不屑與凡犬伍。殘羹剩炙,蹴而與之,怒目不顧去。裡中周孝廉聞而異之,配以牝犬,終歲不與同食宿。犬一無所好,惟好臥塾中,為予守架上書。
後予隨先大父宦淮甸,置犬於家。偶遣老僕回,必銜衣若問訊者。出平安書示之,始歡跳去。垂二十年,聞其忽發狂疾,見藍縷者,歡迎憨跳;遇鮮衣華服者,必狂吠。因嘆曰:“積怪成癖,畸士類然。然反乎常性,恐自此取禍矣!”
不半載,為東鄰子啖以竹弓而斃。家中人因予豢養,瘞諸桑樹之下,志以片石,曰“識字犬”。繼聞牝者終日叫號,亦觸牆而死。喟然曰:“谷則異室,死則同穴,是犬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