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玉看了一眼筆錄官,只見筆錄官還在記,穩了穩心神,繼續問道:“哪三大恩?”
“今上誅流賊,與我家報仇,一也。凡我先朝子孫,從不殺害,二也。朱家祖宗墳墓,今上躬行祭奠,三也。”
那是年紀老邁的人的聲音。
朱慈煥今年已經七十五的高齡了,改名易姓多年,只想安安穩穩過日子,可有那麼多的人打著他的旗號謀反。
四十六年的時候,一念和尚謀反,朱慈煥流亡在外,本來沒有想管這件事。
他老了,跑都跑不動了,被清廷逼著,一家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只可惜,誰讓他知道了那一枚血章子出現呢?
他的孫兒怕是以為一念和尚造反是他在背後,可並不是他……
朱慈煥忽然之間老淚縱橫,卻笑道:“吾今年七十五歲,血氣已衰,鬢髮皆白,不作反於三藩叛亂之時,反而選這國泰民安之時?更何況,所謂謀反者,必佔據城池,積草屯糧,招買軍馬,打造軍器,數十年來,我可曾做過此事?”
說完,他便看向了牢門外,站著許久的張廷玉,而後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不過是個毫無威脅的垂垂老人罷了,如今三個兒子都被抓,牢中已死了一個,妻女早已經在多年之前投繯自盡……
就連朱江心,也觸柱而亡。
張廷玉閉了閉眼,轉身立了一會兒,才問道:“前明老太監可找來了?”
“回張大人話,已經候著了。”
“讓人進來認吧,記錄在冊,以備上詢。”
張廷玉吩咐了一句,便朝著外面走去了。
那老太監年事已高,即便沒有老眼昏花,又如何能認得出前朝皇子?
結果不言而喻,周道新在一旁目睹了整個過程,看老太監搖了搖頭,而後朱慈煥仰天大笑起來,周道新不想再看也跟著出去了。
等站在了外頭,周道新才忽然笑道:“若是後世所知,留給你張廷玉的,便是千古罵名。”
“……譭譽參半未可知矣。”
張廷玉回頭看了一眼,這是他親手辦的一樁冤案。
審訊畢,張廷玉將此事移交包括李光地在內的五位大學士,討論無誤之後,又結案一同擬定刑罰,大學士五人稱此人罪大惡極,冒名頂替前朝皇室,當凌遲處死。擬定之後,交張廷玉上摺奏明皇帝。
朱三太子朱慈煥化名王士元,本是朱由檢第五子,不過二子早殤,遂皆稱朱三太子,可張廷玉奏稱:“王士元自認崇禎第四子,查崇禎第四子已於崇禎十四年身故,又遵旨傳喚明代老太監,俱不認識。王士元明系假冒,其父子俱應凌遲處死。”
康熙批曰:抄滅九族。王士元凌遲,其子嗣後代斬立決。
年節裡不宜見血,只道正月十六菜市口行刑,乃是四十七年頭一個凌遲死的,選三百六十刀慢慢割。
從人扭送到京師,到結案凌遲,滿門抄斬,不過短短八日。
張廷玉在刑部將卷宗放入書格,終於揹著手,離開此地,從刑部大門外頭取了自己來時擱下的傘,又回張府去了。
鬧了幾年的朱三太子謀反案,最終還是沒找到朱慈煥,倒是開年就處死了一個冒名頂替的王老先生士元,街頭巷尾,津津樂道,將那凌遲之刑說的是活靈活現,各付各院,多的是丫鬟小廝們驚奇的談論。
如今石方已經是掌勺的大廚,只是不給別人做吃的,只給張廷玉與顧懷袖做。
今日他在自己的小廚房裡,前面說張廷玉回來了,夫人還在月子裡沒出來,該進補。
他看了一眼爐子上煨著的湯,便取了一隻白瓷瑩潤似玉的大碗出來,將湯給盛上去。
湯氣冒上來,還冷得厲害,石方聽著外面兩個徒弟的談論,只將手裡一隻小小的藥包翻了出來,放在手裡看了許久。
他握著自己手腕,嘴唇抿成一線。
王士元,抄滅九族,處凌遲,子嗣後代盡皆斬立決。
張二爺……
親手辦的案。
石方想想竟然一下笑了出來,無聲地,可仰面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又覺得胸中凝滯成了一片。
那一日在江寧別院外頭乞討的花子,那風霜滿面,鬢髮皆白的可憐模樣,望著他,嘴裡喊著好人,好人,眼底含著老淚,一副幾乎就要慟哭出來的架勢……
他就把幾枚銅板,放在他面前。
那時候,他是怎樣的心情呢?
忘記了,他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