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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用孔素貞給三丫擦洗的功夫,端方和興隆在做緊急磋商。到底要不要把三丫送到鎮上去,這是擺在他們面前的首要問題。三丫的嘔吐物裡面沒有半點氣味;瞳孔一直也沒有放大;呼吸雖說急促,但是,並沒有衰弱的跡象——也許只是虛驚一場,這些都是好的一面。可是,壞的一面誰也不好預料,誰也不知道下一步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局面。人命關天,賭不起的。為了預防萬一,興隆還是搶先給三丫注射了阿托品,隨後吊上了吊瓶,左右開弓:一瓶生理鹽水,一瓶葡萄糖。無論如何,這樣的措施是必不可少的。即使送鎮醫院,起碼也爭取了時間。畢竟是十多里的水路呢。
事態到了這樣的光景,說簡單其實也簡單,只要三丫開口就行了。她到底喝了沒有,一句話就有了答案,哪怕點一下頭,搖一下頭,下面的事情也就好辦了。可是,任憑孔素貞怎麼問,怎麼求,三丫不開口,還閉緊了眼睛,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孔素貞就差給女兒跪下來了。你這是跟誰犟呢我的小祖宗哎!
三丫沒有喝。一滴都沒有。她是不會喝的。死其實很容易,哪一天不能?只要到房成富真來帶人的那一天,確定端方絕了情,再死也不晚。就算喝不上農藥,還能上吊,就算不能上吊,還能跳河,就算不能跳河,撞牆總是可以的了。你看不住的。你不能把天下所有的上吊繩都藏起來,你不能把大地上所有的河流都蓋起來。你沒那個能耐。三丫這一次喝藥是假的,她如果真的要死,輪不到孔素貞衝進來,輪不到興隆在這裡灌肥皂水。她是做給別人看的,最關鍵的是,她要做給端方看。她要端方看見她的心。她要看看自己死到臨頭的時候端方會做些什麼。她還要做給她的母親看,你一定要我嫁,我就一定死,沒商量。可端方來了,當著所有的人,沒有畏懼,他來了。這才叫三丫斷腸。看起來他的心中有三丫的。就算是真的死了,值。三丫的悲傷甜蜜了,三丫的淒涼滾燙了。她就想說,端方,娶我吧,啊?你娶了我的這條卑賤的小命吧,啊?
《平原》第十二章(3)
但三丫是不會開口的,她什麼都不會說。無論是什麼事,她做得來,卻說不來。孔素貞都已經瘋了,她死死地抓住了三丫的手,不要臉面地嚎叫:“三丫,告訴我呀,告訴我,你到底有沒有喝?”三丫閉著眼睛,就是不開口。她不能開口。她要是說出了實情,那她就是“假死”了。“假死”太丟人了。全王家莊的人都是來看你死的,眼淚都預備好了,你卻沒有死,你對得起誰呢?現眼了,會給別人留下一輩子的話把子。有一件事情三丫是知道的,四五年前,高家莊的高紅纓就是這樣丟了性命。高紅纓和一個海軍戰士談戀愛,被人家甩了,要逼對方,就喝藥。禁不住醫生灌腸,高紅纓就招供了,“沒敢嚥下去”。高紅纓的頭從此就再也沒有抬得起來。比方說,村子裡有人要做鞋,需要鞋樣子,刁鑽的女人就會說:“去找紅纓哎,人家會‘做樣子’。”這樣的話哪一個姑娘能承受得起?高紅纓最後還是投井了。直到高紅纓的屍體堵在了井裡,高家莊的嘴巴才放過了她,用磅礴的淚水與飛揚的鼻涕給紅纓送了終。
商量的時間很短,結果出來了。端方說:“送中堡鎮。”端方斬釘截鐵了,說:“立即就送。”
三丫平躺在凳子上,清清楚楚地聽到了端方的決定。眼淚從眼角下來了。直到這個時候,三丫的眼淚才淌下來了。三丫不能說話,骨子裡是想到鎮上去的。不管是“真死”還是“假死”,一送到鎮上去,性質就完全不一樣了,那三丫就是被醫生“救過來”的人了。這一來就再也不怕別人說閒話了。還有一層,正好給姓房的皮匠看看,你想娶,好,你就娶一具屍首回來吧。一嚇,說不定他也就主動退了。三丫想,想來端方還是知道自己的心思的,他這是給自己鋪臺階了,好讓三丫下來。三丫就覺得自己這一輩子也不能沒有端方,越發地傷了心。
端方命令紅旗扛來了大櫓,自己則背上三丫,叫上興隆,匆忙上船了。王大貴不放心,想往船上跨,孔素貞卻拽住了。雖說驚慌,孔素貞畢竟是個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