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的娘一樣,說話脆,辦事脆,做任何事情都有去無回,當然也就有頭無尾,一把下去,三下五除二,扯著藤又拽著瓜。紅粉還有一個特點,那就是她的性子叫人拿不準,沒有一個恆定的分寸。好起來什麼都好,甚至有點過分,但壞得突然。一旦壞起來,具有無可比擬的爆發性,具有大面積的殺傷力。只要她的瘋勁上來了,什麼都礙她的手腳,連板凳的四條腿都不能放過。看準了這一條,母親的忌諱實際上也就成了端方的忌諱,端方儘可能不招惹她。端方其實並不懼怕紅粉,但是,為了母親,端方還是讓著,咽得下去。好在紅粉對待端方還算不錯,她的冤家是沈翠珍,又不是端方,犯不著了。在人多的地方,紅粉反過來還會念著端方的好。她就是要讓別人聽聽,她紅粉並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和沈翠珍處不來,完全是那個當後媽的不是東西。
端方來到王家莊什麼都沒有學會,卻學會了一樣,那就是不說話。給端方的嘴巴貼上封條的不是別人,恰恰是端方的母親。只要家裡發生了什麼意外,沈翠珍的第一個反應就是給端方遞眼色:少說話,不關你的事。沈翠珍這樣做有沈翠珍的理由,端方沒爹沒孃這麼多年,好不容易安穩下來,不能再讓他委屈。少說話總是好的。端方就不說。但是端方不說話的意思卻和母親的不一樣,端方還是為了母親好。母親和紅粉不對勁,這是明擺著的。哪一個做女兒的能和後媽貼心貼肺呢?端方要是太向著自己的親媽,紅粉的那一頭肯定就不好交代。和紅粉處不好,到頭來受夾板氣的只能是自己的母親。可是,端方不說話並沒有討到什麼好。王存糧就非常不喜歡端方的這一點。天地良心,王存糧這個後爹做得不錯了,明裡、暗裡都沒有什麼偏心。可你這個小東西怎麼就那麼不知好歹,一天到晚陰著一張臉,什麼話都不說,衝著誰來的呢?王存糧恨就恨他這一點,你小東西偏著自己的母親,咬人,提著燒火鉗子衝過來,沒事。你小子有種,有血性。可你不能三棍子、六棍子、九棍子都打不出一個悶屁來。就好像他這個當後爹的不是人,怎麼虐待了你這個孩子了。這是哪裡說的呢。別的遠了,不說它。就說前年,上高中這件事,王存糧真是耗盡了心思,就算是親爹也不一定做得比他好。依照王存糧的意思,端方究竟不是他親生的,當初不讓他讀初中,臉面上說不過去。現在初中都念下來了,算是對得住他了,就是他的死鬼老子站在王存糧的跟前,他王存糧也抬得起頭來。紅粉七歲就死了娘,只念到初小,也就是小學的三年級,這麼多年著實是不容易。出嫁也就是近兩年的事了。能給紅粉置多少陪嫁,先不說,喜酒總要給她辦幾桌,這樣也算是給女兒一個交待,給她死去的親孃一個體面。端正還在唸書,網子也還在唸書,端方再念高中,光靠自己和翠珍的四隻手,無論如何是供不起了。但是翠珍在這個問題上死了心眼,一定要讓端方上。她把“敵敵畏”放在馬桶的蓋子上,只要王存糧不鬆口,她的嘴就要對著瓶口仰脖子。她做得出。這個女人哪裡都好,屋裡屋外都沒什麼可以挑剔,就是有一樣,喜歡把事情往絕路上做,動不動就會把事情弄到死活上去。就好像她生得比劉胡蘭還要偉大,死得比劉胡蘭更加光榮。真是犯不著。王存糧的第一個老婆是病死的,自己差不多賠進去半條命。娶了第二個,居然是一個喜歡尋死覓活的祖宗。你說怎麼弄。不能死第二個,不能。可錢呢?王存糧只能黑下臉來抽網子的屁股。網子是他的親兒子,他打得。王存糧把他拉過來,使勁地抽,下手特別地重。他就是要用這種古怪的方式做給沈翠珍看。但是王存糧忽視了一點,網子是他王存糧的種,可同時也是她沈翠珍的肉。沈翠珍把網子搶過來,摟在懷裡,拿起剪刀就要戳自己的喉嚨。要不是王存糧眼睛快、手快,翠珍已經下土了。存糧心一軟,答應了,讓端方讀高中。嘴上說不出,心底裡對這個做補房的女人還是畏懼。那就依了她吧。王存糧好事做到底,親自把端方送到了鎮上。不過王存糧把話留給了端方,他在中堡中學的操場上對端方說:“你就在這兒天天喝西北風,我看你兩年以後能拉出什麼來。”端方什麼也沒有說,不聲不響地從繼父的手上接過網兜,轉身走了。王存糧望著端方尖削的背影,心裡實在有些古怪,很累,很背氣,又委屈又冤枉,只能在肚子裡罵一聲:“個狗日的。”也不知道到底是罵誰。端方帶著被褥、木箱和鐮刀回到了王家莊,已經是傍晚。這是一個無比晴朗的黃昏,西天上燒著晚霞,一片絢爛。天很低,晚霞彷彿擱在大地上,嫩嫩的夕陽像一個蛋黃,嬌氣得很,一惹它,它就要散。端方回到家,家裡沒有人,端方放下自己的家當,從被窩裡取出兩把鐮刀。這是他在中堡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