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部分(2 / 4)

小說:一個人的村莊 作者:大刀闊斧

是幹不完的,你只有慢慢地幹著活把自己的一生消磨完。活是個好伴兒,尤其農活,每年都一樣多,一樣長短的季節。你不用擔心哪一年的活會把你壓得喘不過氣,也別指望哪一年會讓你閒得沒事。活均勻地攤在一輩子裡。除非你想把它攢堆,高高地堆在一生中的某個時期。許多人年輕時都這樣,手伸得長長,把本該是好多年後乾的事情統統攬到某一年裡,他們自以為年輕力盛,用一年時間就能把一輩子的活幹完。事實證明,他們忙到老都沒有閒下來。

黃沙梁(4)

活是人幹出來的。

有些活,不幹就沒有了。

輩子幹不完。

懂得這個道理的人,此刻正仰面朝天,躺在另一塊地頭的荒草中。他知道這輩子也不會有人來找他,更不會有人找到他。他在世上只活幾十年,幾十年一過,他啥都不管就走了。他不想攬太多的活,沾惹太多的事情,結交太多的人。他的鋤頭扔在地中,他和你要找的那個人一樣,有一地玉米,地裡也有鋤不完的草,但他不急。草是慢慢長出來的,他要慢慢地用十年、幾十年時間去鋤。草很小很矮時,他會整天躺在地頭,心想:等草長高些再鋤它吧,草生一次也不易,就讓它多長几日,把頭探進風裡,有花的開幾朵花,沒花的長几片葉,然後再鋤掉它也不遲。可是,等草長到比玉米還高時,他便乾脆不鋤了:既然莊稼沒長成,多收些草回去也不是壞事。

每天早晨,他和人們一起扛著鋤頭離開村子,沒人知道這一天裡他都幹了些啥。天黑時他又混在收工的人群中回到村裡。其實,即使他躺在家裡睡上一年也沒有人管。但他不這樣,他喜歡躺在草中,靜靜地傾聽穀物生長的聲音,以及人和牲畜走動的聲音。人寂靜下來的時候,就會聽到遠遠近近許多事物的聲音。他們組合在一起,成為大地的聲音,天空的聲音。一個人在荒野中,靜靜地傾聽上一年、兩年,就會聽上癮,再不願多說一句話,多走一步路。他明白了大地的合聲並不缺少他這一聲。

六、勞動是件荒涼的事情

勞動的人把名字放在家裡出去了。

勞動不需要姓名。

那是一個人遠離另一個人的孤遠勞動。一村莊人遠離另一村莊人。

同行的老牛不會喊出你的名字。它頂多對你哞一聲,像對其他牲口那樣。手中的鍁只感到你逐漸消失的力氣。你引水澆灌的麥田不會記住你的名字,那些在六月的驕陽下緩緩抬起頭來的麥穗不會望見你,它遍地的拔節聲中沒有一聲因你而響為你而呼。黃昏時你牽牛途經的一片坡地上,一種不知名的草正默默結束花期,它不為你開也不為你凋謝。多少年來你遇見多少次與你無關的花開花落,你默默打它們身邊走過,它們不認識你。

勞動是件荒涼的事情。像四處蔓延的草,像東刮西刮的風,像風中的草屑和塵土,像只有一行腳印的路……在一個人的一生裡,在一村莊人的一生裡,勞動是件荒涼的事情。

隱身勞動的人,成為荒野的一部分。

人的憂鬱是一棵草一隻鳥的憂鬱,沒有名字。人的快樂是一頭豬一粒蟲的快樂,沒有名字。秋天,糧食不會按姓名走到誰家裡。糧食是一群盲者,順著勞動之路,回到勞動者心裡。

也往往錯走到不勞動的人手裡。

名字不是人的地址。人沒有名字也能活到老。人給牲口起名,是為使喚起來方便。有名字的牲口註定要為名字勞苦一輩子。

人把所有的蘆葦都叫蘆葦,把所有的羊都叫羊。它們沒有單個的名字。單個的名字在它們心裡。人沒必要知道。

試想,一株叫劉亮程的草生長在浩浩莽莽的草野中,他必會為名字而爭風水,搶陽光,出人頭地。也會為名字而孤芳自賞,離群孑立。而作為旁觀者的人,永遠不會從一野的風聲中單獨地分辨出某一株草的聲音。

勞動也是一樣的。

你打的糧他打的糧到秋天都會被一車拉走,入到一個大倉裡。誰也不會在吞食它們時想到這一粒是張三家的麥子,那一粒是王五家的玉米。

一個人在暗處處理著自己的事情。一村莊人在暗處處理著各自的事情。這是一大片原野上的事情。

就像草,看起來每一株都孤立生長著,有各自的根、莖和葉子,有各自的長勢和風姿。可是風一刮一大片都倒了,天一旱一大片都黃了,春天一到一野都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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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沙梁(5)

這不是哪個人的事情。你只是一個幹活的人,幹著你身邊手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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