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把這一切思謀清楚,他微微一笑,小心地把筆挺的西褲腿,從卜繡文的摟抱中抽了出來,用一塊紙巾,拭去卜繡文留在邊沿的鼻涕和淚水,柔和地說道:“卜總,我聽不懂你的話。我看你好像受了某種刺激,該好好休息才是。你多保重,我告辭了!”
說著,他走到床邊,取來一床澳毛毯子,均勻地蓋在裸露著的卜繡文身上,然後,禮貌而關切地說:“別感冒了。天涼。”他細眯著眼睛,表達著刻骨的蔑視。
匡宗元把門開啟了一個很小的縫隙,把自己魁梧的身材,縮得扁扁地,送了出去。
雖然卜繡文已被毛毯遮擋,就是萬一有人在走廊經過,電光石火地一瞥,也看不出其中的怪異,他還是預防為主,小心為上。他順手把“請勿打擾”的牌子,掛在了門把手上。這樣,勤勉的服務小姐就不會很快來打掃房間。留下足夠的時間,讓這個瘋狂的女人清醒過來。
真是仁至義盡啊。匡宗元不由得被自己所感動,不吝惜地稱讚自己。
第十七章
遠郊。蜿蜒的石子路,從主路拐出,是別墅的主人單獨為自己鋪設的。此地林木茂盛,舊時是一位謀反的兵將屯兵習武之地,充滿肅殺之氣。後來,成了人民公社的苗圃。
許多年間,沒育出多少樹苗,倒難得地保留下了大量的古木。這些年來,獨生子女政策之後,農民的子弟也大都上了大學,出外謀事,從此遠離了土地。這一帶雖鄰近城市,居然出現了地廣人稀的苗頭。老人們也大都被自己的兒女,接到城裡享福去了。農村的宅基地很多成了空曠的擺設。於是就有腦筋靈活的城裡人,到鄉下和農民商議,以極低的價格租下土地,另行翻建。便有一座座豪華的別墅,矗立在鄉間低矮的農舍之中,好似羊群中的駱駝。房舍的主人,通常只有週末的時候,才呼朋喚友地帶著豐盛的食物,駕車到這裡來度假。他們盡情享受著鄉間清新的空氣和新鮮的蔬果,在半夜時分,不管是否節日,都一廂情願地點燃鞭炮,讓噼噼啪啪的爆裂聲,驅散在城市密集的空間中積攢下的怨氣。
鄉下人剛開始是很不屑的,他們怨恨那些搬走了的鄉親,把吵嚷和汙染留給了自己的家鄉。但是,慢慢地,他們也開始歡迎起了這些城裡來的闊人們。他們車來車去,農民原本賣不出錢的土產——紅薯、青玉米、白蘿蔔……都成了稀罕物,能賣出數倍的價錢。那些人買雞蛋的時候,不知道討價還價,就算有個別的人,習慣性地說一句——能不能便宜些?你只要做出一副苦瞼,說,不賺錢啊,都是自己種的,一顆汗珠摔八瓣……您要是實在沒錢,就看著給吧,白吃也行啊……那些城裡人的臉上就掛不住了。他們害怕人家說自己沒錢,特別是被一個老農民憐憫,他們受不了這份優待。除了這幾項好處之外,還有一條很關鍵。城裡人因為不喜歡農民找給他們的破舊而充滿了汗酸氣的零星紙幣,就會不耐煩地揮揮手說,不用找了。於是農民們都積攢下一些破爛腐朽的紙幣,逢到需要找零的時候,就把它們雙手呈上,城裡來的人就用手扇著氣味,躲之不及地走了。
在那些像候鳥一樣飛來飛去的城裡人之中,有一個女人,卻像孤雁一樣,是不走的。她年紀不很大,身材頎長瘦弱,面色蒼黃,住在一棟看起來很普通的別墅裡——鄉下人知道這種房子叫做別墅。但是據有幸走入這套房子的女人說——那是因為城裡的女人病了,需要人服侍,就打電話從村裡僱了人——別看這屋子外表沒什麼特殊的,裡頭闊得不得了。洗澡的池子是三角形的,會像海一樣地湧起波浪。
無論你走到哪個角落,哪怕是在廁所,都安了空調,夏天吹冷風,冬天吹熱風——其實這是因為農村的電壓不穩,線路容量小,無法安裝大空調,房主只好步步為營,並非刻意豪華。地面都是白大理石的,傢俱都是紅顏色的木頭,看起來像是故宮——那個充當小時工的女人,一生當中到過的最顯赫的地方,就是故宮了。以故宮比擬豪華當然是沒錯的,但是由於她沒有中間的參照物,對她來說,世界上享受的地方,就是故宮,寒酸的地方,就是自己的家了。所以,她的話,也不是十分可靠的。
住別墅的女人,讓大家管她叫“黃姐”。這是一個很容易記得的名字,因為她的面色萎黃。即使她不姓黃,乍見之下,你也會飛快地想到黃這個字眼。
黃姐買菜,剛來的時候,就會討價還價。但是以後,她就不討了。因為村民們把她認作是自己人,給她的價都是實價,沒有可討的餘地了。村民們喜歡不討價的人,但是看不起他們,覺得他們傻。村民們不喜歡討價的人,但是尊敬他們,因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