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女孩極其嚴肅地問。
“真的。”魏曉日像發誓一般說。
“那我後悔了。”女孩說。
“後悔什麼?”魏曉日不明白。
“後悔我向您要求得太少了。現在我不要活到二十歲了,我要活到二十五歲啊!”
女孩熱切地說。
魏曉日默不作聲。他甚至忘了繼續撒謊,被這生命的乞求震撼。屋裡完全黑下來,他們好像在地獄的走廊裡對話。
突然,燈亮了。病房特有的日光燈,閃電一樣照亮了所有的角落,使每個人臉上的表情,暴露無遺。
門口站著卜繡文。
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來的。
“媽媽……”夏早早大叫了一聲,撲過去,摟住媽媽的脖子。
卜繡文緊緊地抱著孩子,頭卻偏向魏曉日,說:“想不到您這麼晚了,還在檢視病人。”
魏曉日說:“不來看看,不放心。”
卜繡文疲倦地說:“有什麼要找我談的事嗎?”
魏曉日當然想說——“有”。但是他說:“沒有。”把寶貴的時間留給她和她的女兒吧。
“那麼,謝謝您了。”卜繡文笑了笑。魏曉日覺得這笑容很淒涼。
魏醫生走了出去。他實在沒有理由再呆下去了。見了她。今天的事情就告結束了。
他最後地看了一眼這個女人——她今天很漂亮,藍色皮衣裡,上穿黑色高領高腰衫,外披鵝黃長袖開衫,下配過膝的A字長裙,露款款腰肢,著尖頭細高跟短靴,既與冬令時尚同步,又有肅殺幹練之氣。白色的肌膚和烏黑的頭髮光彩照人。
他不敢太久地注視她,就遮掩地把目光移到了早早身上。瞥到女孩的頸子,在上面停留了幾秒。
“有什麼嗎?”卜繡文察覺到異樣。
“噢……沒有。好,再見。”魏曉日醫生匆匆地離去了。他真的不能再停留,否則目光會牢固地粘在女孩身上,就像好獵手尋覓到了野獸的蹤跡。
女孩面板上出現了一塊豆沙樣的出血癍——很輕很淡,好像死神輕輕的一吻。它是那麼若隱若顯,但在醫生眼裡,它是死亡的請帖。女孩子的病又向前危險地挺進了。
他今天不想驚動她們了。明天再說吧。死亡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像今天這樣的母女歡聚時光是有限的。既然生命一定要消失,就珍惜它存在的時光吧。
魏曉日在辦公室裡,寫下長長的病程記錄。走出病房的時候,天色已是漆黑一團。
他在醫院的大門口,見到卜繡文。
“沒想到我們碰到一起了。”魏醫生先是意外,馬上轉成驚喜。
“不是碰到一起,是我特意在等你。”卜繡文糾正說。
“噢!那好極了。我們一起坐一會兒好嗎?我知道一家很好的咖啡廳。”魏醫生熱情相邀。他不只一次地想到邀請她,平時實在師出無名。
“不要到咖啡廳。假如您不介意,我想到您的家裡坐坐。可以嗎?”卜繡文似乎站立不住,倚在大門一旁的水泥柱子上。
“當然歡迎。只是我的家,一個單身宿舍,比較簡陋,又沒有打掃……”魏曉日有些意外。
“我也不是檢查衛生的。只是想坐坐,找個人說點什麼。”卜繡文低著頭說,她的脖子軟弱地耷拉著,彷彿支撐頭顱的筋骨被人折斷了。
“好。我買一點食品,冰箱裡的儲存,要是我記得不錯的話,似乎彈盡糧絕了。”
魏曉日活潑起來。這個女人在身邊,讓他充滿愉悅的彈性。
“不要麻煩。我什麼也吃不下。”卜繡文說。
“我還要吃啊。一個醫生的手上,至少負擔著十個病人的生命。就是為了大家,我也得吃得飽飽的。”魏曉日希望氣氛輕鬆一些。
“那是的。”卜繡文機械地應和著。
他們緩緩地在蕭瑟的街上走著,彼此不近也不遠,叫人鬧不清他們的關係。每當魏曉日想靠得近一些的時候,卜繡文就拉開距離。當魏曉日知趣的閃開時,卜繡文又湊了過來。
第七章
魏曉日的家在一座僻靜的單元樓。
“樓道里沒有燈,你小心些。”魏曉日一手拎著鼓囊囊的食品袋,一手很自然地扶了卜繡文一把。卜繡文順從地把手交到魏醫生手裡。醫生的手是很有勁,不是體力勞動者的那種強硬的粗糙,而是有力度的操作鍛煉出的外柔內剛的質感。
手牽著手,因為樓道窄,他們只得稍稍錯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