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群中挑,也無一中意者。老妻看他急吼吼而惶張張,乃為他介紹一個,容貌當然不太理想,他像受了奇恥大辱,曰:“我要是娶這樣的老婆,二十年前就娶啦。”大概喜歡做媒的人,往往有癮,老妻吃了沒趣,面不改色,過了幾天,又介紹一位護士小姐,眼皮下有一黑斑,俗稱淚痣,雲兆不祥,他拒不來往,一再勸他將就,他曰:“在南京時介紹的那一位趙小姐,比她漂亮得多,我都不要。”言下之意,連趙小姐都不要,一定比趙小姐更美的才行,老妻氣得打了三天嗝,我當時就想建議他買一座右之鏡,因他的脾氣不好,怕挨其揍而未開口。後來他到南部工作,傳言結了婚,正在思念,他忽然偕太太前來拜年,太太為他前年在某地以新臺幣六千元代價“買”來的,不識字,也不知禮,幾乎一屁股就坐到我的尊腿之上。嗚呼,吾友之所以絳貴紆尊,說穿了再簡單不過,光棍了五十八年之久,再挺不下去,只好馬馬虎虎俘一個湊數。接談之下,不復當年豪氣,我判斷他一定在沒人處偷偷的照了鏡子也。
希臘哲學家柏拉圖先生有一弟子,以求偶之事上詢,並問以挑選之術,柏拉圖先生乃囑之曰:“你沿著麥壟,從這一端走到那一端,不能回頭,摘一朵全壟中最大的麥穗給我。”弟子遵命而行,邊走邊看,見一朵大的,正要去摘,一想前面可能有更更大的焉,乃再往前走,果又見一朵更大的,再要去摘,一想前面可能還有更更大的焉,乃再捨去,等走到最後,發現全是蹩腳貨色,比遺留在背後的那些差得多啦,可惜已無法回頭,只好隨便摘一朵而歸。(編者按,柏楊先生乃柏拉圖先生的後裔,可知家學淵源。)
據說柏拉圖先生那個弟子最後是赤手空拳見他老師的,老師自然訓他一頓,不在話下。這是一個極有教育意義的故事,我想年過四十歲的光棍朋友,午夜夢迴之際,往事潮湧,勢將想到某小姐也,我當初不該那麼對她;某小姐也,她對我固一往情深;某小姐也,我若再一努力,便可卜成;某小姐也,我要稍為低聲下氣,早結連理矣;某小姐也,我應去邀她……如此這般,恐怕無不通身冷汗,輾轉反側,一夜合不住眼。
柏拉圖先生最精彩的一點,是他特別指出:“不能回頭”,蓋摘麥穗固可回頭,求偶則決無此可能,時乎不再,形勢各異也。年輕的朋友,不可不知其中契機,遇到差不多的,似宜早日決定,不要以為前面還有更大的麥穗,須知摘麥穗的人多,而麥穗甚少也。你稍一猶豫,低頭再看,已沒有啦,原來半路上殺出一個程咬金,先下手摘走啦,事情既如此嚴重,再不警覺,真教我老人家著急,現在還好,可以“價購”一個,等到一旦有行無市,老光棍就更苦也。
柏拉圖先生勸那位弟子去摘麥穗,可能因該弟子不肯照座右之鏡,不得不心生一計,以啟茅塞。聰明的朋友,自然恍然大悟,動定適當。不過天下事往往如此,原則雖好,幹起事來,卻參差有誤。柏拉圖先生借麥穗作當頭棒喝,以救眾生。不過也可能這一棒喝太厲害之故,固然把有些人打得迷夢猛醒,也同時把有些人打得心驚肉跳,一走下田壟,不管三七二十一,把第一眼看見的麥穗,先摘下來再說,蓋惟恐怕前面沒有另一麥穗也。於是,或馬馬虎虎的結婚焉,或將將就就的結婚焉,或委委屈屈的結婚焉,或倉倉促促的結婚焉,或窩窩囊囊的結婚焉,或迫不及待的結婚焉,或犧牲一切的結婚焉。怨偶乃由此而成;弱者積鬱終身,奄奄以沒;強者到了若干時日之後,終於爆發,禍延子女,演出家庭悲劇,成了報紙上的社會新聞,不幸鬧到法院,打的也是“桃花官司”。
離婚乃大事也,可是說起來也真奇怪,這種滔天大事,表面看起來,很少因大問題而起,多半由於小小齟齬,一言不合,就互相醜詆,各不相讓。本來同床共枕,哥哥妹妹,親愛的加蜜糖,一旦吵起架來,卻好像兩個身上揹著血海深仇的死敵,誰要先軟,誰就此生休矣。這種僵持,經常促成離婚後果,社會學家乃呼籲夫婦們能忍讓處便忍讓,不要因為一口氣咽不下,便作鳥獸之散。
這種三言兩語一吵,拍拍屁股就離的現象,解決之道,我想不會如社會學家說的那麼簡單,蓋爭吵是“果”,還有其促成蠻幹到底的“因”也,一向恩愛異常的夫婦,固也有吵得日月變色的,但不容易各自東西。必須是怨偶,一旦爆發,新愁舊恨,一齊湧上心頭,才傷心曰:“這樣拖下去不是辦法,不如趁著現在,一刀兩斷。”有此一念,遂如黃河決堤,不可收拾。
我們不敢說所有的怨偶都是當初摘麥穗摘得太急之故,但當初摘得太急,無疑是造成怨偶的原因之一。柏楊先生此言,初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