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我登華山的初衷純是為了遊山玩水,可到了那兒卻陰差陽錯地又鬧了場革命。都是那些老道士,不然我也不至於……他們自以為聰明,以紅衛兵之道還治紅衛兵之身,結果引火燒身,悔之晚矣。
他們讓我在山頂上填的那張住宿表得回答他們多少問題?60個?也許還不止。我父母的階級成分,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七大姑八大姨,他們的姓名年齡職業單位政治面貌,是否參加過反動組織,有無歷史問題,有無海外關係……問得沒完沒了。去他的!無非在他們的寺廟裡過一夜,要一個在寒冬臘月連炭火都不生的房間。他們給的被子又冷又潮,我整個晚上都在簌簌發抖,陰氣深入骨髓。窗外,山風橫起,松林咆哮,西北氣流雷霆萬鈞般碾過峰巒。
我通宵目不交睫,咬牙切齒一遍遍咒罵那些老道士:你們以為自己是什麼人?是為我立檔案的幹部,還是公安局的戶籍警?膽大包天,競敢以階級鬥爭為名耍我,一個紅衛兵,來填寫三代人的出身,這問題最讓我沒面子。哼!咱們走著瞧。山下華陰縣中學有500名紅衛兵,掃平這座道觀人手足夠了。把他們動員起來,半夜出發上山,到山頂10來公里,黎明時分給他一個突襲,搜查一下看能不能找到槍支彈藥、電臺或其它反革命罪證,否則也可以破除迷信。哈,這個主意不錯。
三天後,計劃如期執行,雖然沒有找到槍支電臺,仍然不失為毛澤東思想的又一偉大勝利——所有的道士,那些精神鴉片販子和寄生蟲,都由當地的紅衛兵押解山下,掃地出門。那天晚上,我睡到了道長的大床上,暖和舒適,腥紅色的絲緞被面,棉胎是新絮的。房間裡,淡淡的檀香味仍在繚繞,古老的銅盆裡,炭火熊熊。冰天雪地,春意融融,騎駕跨鶴飛越四海,山巔的青松,五彩的雲霞,陰陽的和諧,甜美的夢境……
睡覺!睡覺!我一定得讓自己睡著才行。5點半以前,別去想5點半!想想我全身的神經都緊張起來。放鬆,數數字,1、2、3……16,我今年16歲了。
我16歲生日是在貴州的遵義度過的,花了一分錢,買了一粒水果糖,自己慶祝了一下。那時我身邊只剩一分錢了。11月間我和另外5名紅衛兵一起離開北京,瞻仰了毛主席的故居就分手了。“東方紅,太陽昇……”別去想那首歌!它簡直能讓我發瘋。我們一行人個個有自己的主意,誰也說服不了誰,於是分道揚鑣,說好回北京再見。
生日過後的第二天,天剛破曉我便起了床,自己一人大踏步走進遵義城。我打著綁腿,腳穿草鞋,頭戴竹笠,時下步行串聯又大行其道。我也想親歷一番,選定的路線是當年紅軍走過的長征路:婁山關。
1935年,中國工農紅軍在此受到國民黨軍隊的圍追堵截,四渡赤水,殊死奮戰。寡不敵眾,飢寒交迫,幾千名紅軍戰士長眠沙場。他們的墓碑樹在路兩旁的山坡上,有些墓上刻了姓名,更多則寫著“無名烈士墓”。
站在墓前,我彷彿聽見每一位烈士在講述一個英雄故事:子彈像蝗蟲般飛過,河谷迴盪著戰鬥的吶喊。日色昏黑,流水血紅,痛苦和絕望深不見底,愛和夢駐留在青山翠谷之中。我被深深打動了,覺得自己的一切都是這些沒有能夠活著看到新中國的先驅們給的。我發誓要繼承他們未竟的事業,讓先驅者的熱血在我身體內流淌。為了牢記這誓言,我決定把名字改掉,從此不再叫瑞,不管是瑞士還是吉祥,這些意思全不合我心意。從今以後,我要叫紅軍!脫胎換骨,面貌一新。山河日月,請鑑我心。“
紅軍,我第二次串聯途中就一直用的這個名字,從雲南邊喚來的紅衛兵也這麼稱呼我。我在路上與他們相遇,邊走邊談,幾個小時後我們已經彼此十分了解,成了好朋友。那時,我們腦子裡不存在“隱私”這個概念,聊起來百無禁忌,有疑必問,有問必答,五句句是肺腑之言。
我一路與之同行的15個雲南紅衛兵都是矽礦工人的孩子,家鄉在箇舊。帶隊的年輕人17歲,高挑英俊,其他隊員有的簡直就是孩子,最小一個女孩才13歲。
人小志不小,我的這些新朋友雄心勃勃地計劃從雲南一路走到北京去見毛主席:先沿長征的路線到延安,然後取毛主席在解放戰爭中行軍的道路進北京。好一個宏偉的計劃:全程300多公里,全憑雙腿步行!
“不打緊,我們能走。每邁一步,就離毛主席近一分。今年如果走不到,明年也一定能走到!我們有決心!”
這番話是一個14歲的女孩帶著濃郁的雲南口音對我說的,她的發音綿軟輕柔,所表達的信念卻是誰也不會誤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