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徹底劃清了界線,卻得做些千奇百怪的夢。那是“文革”開始後不久,我作為一名紅衛兵,白天四處串連寫大字報,參加萬人大會,批鬥叛徒、特務、走資派和反動學術權威。我對文革可謂一片熱情,真心相信經過這場史無前例的大革命,中國人民在偉大領袖毛主席的領導下,將徹底消滅官僚和特權,為全世界樹立一個光輝的榜樣。
然而到了夜晚,我完全沒法控制自己的夢。一次,我夢見我正參加一個萬人大會——那些日子這種集會司空見慣,但這次會上,批鬥的物件不是走資派和反動學術權威,而是我自己。我周圍是熱血沸騰的革命群眾,他們憤怒地高呼口號,對我切齒痛恨,不共戴天。我是一葉扁舟,行將沉沒在巨浪翻滾的海洋中。我掙扎著想說話,想辯解,沒一個人願意聽,他們定我有罪,罪大惡極,判處死刑,立即執行……
接著我就被押去刑場。不知何時原來的綠軍裝和紅袖章換作了一襲白色的長袍,傳統劇目裡這無辜的囚犯常作此裝束。我戴著鋃鐺作響的手銬腳鐐,在長街上行走。蕭瑟的秋風平地而起,長衫颯颯有聲,髮帶也飄忽不定。沿街觀看的怕不下數千人,我看不出這些人臉上是悲是喜,他們似乎個個都戴了面具。
夢中我怨憤難平:我是冤屈的!我還這麼年輕就得去死!但我轉念又想:既然判也判了,那就慷慨就義罷,生命已到了盡頭,別再喪失我的尊嚴,至少我還能在最後一刻保持一個好的形象。
就這樣我一命歸西,雖是橫臥街頭,似乎還殘存著意識。我看見人們從我屍體旁走過,像是遊行;這次他們沒戴面具,於是我認出他們原來是我的同學,我的朋友,我的鄰居,還有我的親戚。沒人停下看我一眼,沒人發出一聲輕微的嘆息,亦沒人為我掉一滴眼淚。他們個個都將目光投向高遠之處,我竭力呼喊,欲喚起他們注意,卻是半點聲音都發不出,這是一個無聲的世界。人群漸次離去,燈光轉暗,我知這下是死徹底了。
4 奶奶愧對祖先
單從我無論如何也難以將奶奶講述的往事忘懷這點便可看出,其實我對奶奶的依戀程度比我以前願意承認的要來得深。我是她唯一的孫女,她給我講的陳年舊事,比給家裡男孩們講的要多得多。
在一般人看來,奶奶在舊時代的生活堪稱優裕。她未嫁時,祖上有權有勢;出嫁後,夫家又數京城首富之一。但我知道,她的生活並不真像外人想象得那麼瀟灑,由於世事變遷,時局動盪,加上她又是女兒身,她的生活也有著道不完的艱辛。
奶奶年輕時,到過中國不少地方,那是她的韶華好時光。20世紀初葉,奶奶的父親沾得祖上福廕,出任官職。他先在湖南一帶做一小官,幾年後準升為貴州的桌司,又稱桌臺,算是省裡的第三號人物,像他的父親一樣,也主理刑法。
他的妻子兒女於是隨他一起南下。開始乘的是官舟,在大運河航行,其後又換乘帶蓬的馬車。一路上的風土人情都讓奶奶陶醉:桃花流水的沉江春色,奇特難懂的各地方言,獨具特色的湘川菜餚,五光十色的異族風情,還有就是農民的辛苦勞作,特別是南方婦女的聰明能幹,她們不但下田幹最繁重的體力活兒,還得編席織布,養豬餵雞,生兒育女……
奶奶在旅途見的世面使她有別於其他大家閨秀,那些小姐們一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三從四德的古訓讓她們不敢正眼看陌生人,守身如玉。再加上一般女子從五六歲起開始纏足,更使她們身心俱傷,一如鳥兒折斷了翅膀。
奶奶幸運地逃過了纏足這一關:旗人雖對漢文化推崇備至,對“三寸金蓮”卻一向不以為然。不少老北京都覺得旗人中女人比男人更有心計,有手段。最突出的例子是慈禧太后,她幾十年玩弄整個國家於她的股掌之中。也就在她統治之下,大清帝國日薄西山。
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推翻了清王朝。奶奶的父親失了官,舉家又遷回北京。他們在京城安頓下來才發現改朝換代了,大清帝國土崩瓦解,旗人的權勢也盡付東流。他們統治了中國267年,一夜之間成了一個可憐的少數民族,受到四周千百萬漢人的唾恨。
革命之後,清朝的貴族過著心驚膽戰的日子。他們的錢財成了無源之水,很快用幹了。很多人不敢去想將來,將來是萬丈深淵,等著吞噬他們。奶奶就在那些年裡嫁給了我的爺爺。此後,奶奶從不向人言及她對自己婚姻的感受。她那個時代的人不作興談論這類事。但事實卻擺在那兒:我爺爺是個商人,舊中國,商人的地位極其低下;而且他還不是旗人,祖上也沒有任何貴族血統。他生於山東諸城縣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