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頭,一下一下地往空氣裡打著,她心裡說:這是打啥呢?
“打倒地主偽保長孫懷清!”
葡萄猛回過臉,看見二大被一根牛繩牽上了臺。他使勁瞪葡萄一眼。葡萄明白他是說:誰讓你跑來看你爹的戲?!五十個村個個都有封建地主、漢奸、反動道會。牽到臺上也站黑了一大片。臺上臺下都是穿冬衣的人,一樣的大布,用橡子殼和坡池的黑泥柒成黑色。只有一個人穿得鮮亮,就是葡萄。
然後開起了鬥爭大會。誰也不說話。帶頭喊口號的男兵開始沉不住氣,指著史修陽說,你下頭不是又會寫又會說,怎麼不敢敲當面鑼打當面鼓呢? 史修陽抓耳搔腮地站起來。多少年都是一件長袍冬天填絮夏天抽絮,這時穿了件團花馬褂,看著象誰家的壽衣。鎮裡村裡的許多標語都是史修陽幫著寫的,他一筆不賴的書法可得了個機會顯擺。寫標語時他告訴解放軍土改工作隊,孫懷清如何逼債如虎,如何不講情面。
史修陽走到孫懷清前面,小聲說:“二大,得罪啦。”
孫懷清嘴角一撇。史修陽馬上明白,那是他在說:孬孫,你就甭客氣了!
第九個寡婦 二(4)
史修陽突然感到小腹一陣墜脹。他心想,晚上也沒喝多少甜湯啊。但那墜脹感讓他氣短,他只好說:“等著,等我解了手回來再鬥爭。”
下面有人笑起來。史修陽的大煙身子在團花馬褂裡成了根旗杆,忽扇忽扇從人群前頭跑出去。
喇叭筒裡的口號象是生了很大的氣,喊著“消滅封建剝削!打倒地主富農!”
喊著喊著,下頭跟著喊的人也生起氣來。他們不明白自己是怎麼了,只是一股怒氣在心裡越拱越高。他們被周圍人的理直氣壯給震了,也都越來越理直氣壯。剝削、壓迫、封建不再是外地來的新字眼,它們開始有意義。幾十聲口號喊過,他們已經怒髮衝冠,正氣凜然。原來這就是血海深仇。原來他們是有仇可報,有冤可伸。他們祖祖輩輩太悲苦了,都得從一聲比一聲高亢,一聲比一聲嘶啞的口號喊出去。喊著喊著,他們的冤仇有了具體落實,就是對立在他們面前的孫懷清。
葡萄一直看得合不攏嘴,這麼些胳膊拳頭,她簡直看迷了。
發言的人說起孫懷清四零年大旱放糧,第二年收下秋莊稼他挨家催債。還有人說起孫懷清幫國民黨徵丁,抽上壯丁籤的人家,就得付兩百塊大洋,讓他去替你找個壯丁替身。誰知道那壯丁替身要價是多少啊?說不定只要五十塊哩!那一百五全落進孫懷清腰包了。他當保長圖什麼?當然是圖油水多嘛!
有幾位老紳士心想,不對吧?孫懷清有一次拿了錢出來,說是誰願做這個保長他就把錢給他。他說世上頂小的官是保長,頂難當頂累人的官也是保長。一回改選,孫懷清總算把官帽推到了別人頭上,那人笨,國軍派的糧他徵不上,民團派的糧他也徵不上。最後不明不白給斃在鎮上茅房裡。保長才又落回到孫懷清頭上。
這時所有給過孫懷清錢讓他買壯丁替身的人家全吼叫起來:“叫他說,他貪汙了俺們多少錢!”
孫懷清說:“叫我說?我現在說啥都不頂你們放個屁。”
大喇叭喊道:“老實點!孫懷清!”
孫懷清笑笑,那意思是:看見沒有?我還沒說啥呢。
坐在遠處麥秸跺上一個人這時想說話。他叫劉樹根,四年前在離史屯八里地的胡坡安家的。那以前他當過幾年兵,開了小差下來又幹過幾個月土匪,後來發現當壯丁替身掙得多,就常常頂上別人的名字去充軍。他有一幫朋友都幹這行當,過去全是兵油子,開小差成了精。孫懷清每次找壯丁替身都是找在他這幫朋友裡找。每回有誰開小差沒成功,給槍斃了,他們就把壯丁替身費漲一回。從最初的一百五十塊大洋,漲到了兩百塊。劉樹根是在一次開小差時被後面追來的子彈打傷了脖子,從此搖頭晃腦不能瞄準,也就幹不了壯丁替身那行了。他在胡坡買了二十畝地,又去城裡窯子買了個女人,過著美著呢。他要是幫孫懷清證明,孫懷清撇清了,他也就給人拘了底。他這一想,又把屁股往麥秸裡沉了沉。誰知共產黨會不會消滅到他頭上,聽說連城裡的窯子都要消滅。幾千年來,消滅窯子還是頭一回。
他看孫懷清給人指著臉罵,心想,孫二大這人就是太能。能就罷了,還要逞能,還要嫌別人都不能。他要不逞能恐怕不會有今天。每回派糧,派不著他自己往裡墊,就怕人說他沒能耐。人家挖個窯蓋個門樓,他去指手劃腳,這不中那不對,人家買個牲口置輛車,他也看看牙口拍拍